《灵偶》 楔子 经歷过在喧闹中屏气以待的人,必然知道那种气梗在喉头的无所适从、只能瞪大双眼等待主事者发号施令才敢进行下一步动作的心痒难耐。在那个瞬刻,大伙无不返回童年,来到与玩伴受「一、二、三,木头人」指令支配的寧静时光。 如今当鬼的人或许是在场与人神鬼最接近也最有能力连接三者之人,他叫刘正雄,是刘家神坛的坛主,也是神坛身兼济事服务的唯一师父。 刘煒看着围绕神坛大气都不敢喘,只能等待父亲宣读神训的叔叔阿姨,他是这场木头人游戏的局外人,他不屑听从指令停滞动作,却碍于最基本的一件事不得不坐镇于此──钱。 有钱无所不能,没钱万事不能,以金钱衡量人生,刘煒知道没考上大学从此成为名副其实家里蹲的他,是居于刘家最底端的废物。活着就需要钱,不事生產的他,只能服从父亲安排,在该出现的时刻准时现身,乖顺收取来场信眾的香油钱,藉此换得微薄零用钱与容身之处。 信眾递来的沉甸甸红包袋总让刘煒扬起一股夹杂罪恶感与轻蔑的复杂情绪,他既觉得这些来寻求神佛庇佑的叔叔阿姨可悲,又觉得仰赖这种虚无方式获得慰藉的他们可笑,而其中最可耻的丑角莫过于──她。 「刘师父!您真的不能让我见见泠泠吗?刘师父您法力无边,一定有办法让我跟她见上一面吧?只要一分鐘……不,只要三十秒,让我跟她再说一句话就好!不,不用一句话,几个字也行……」 刘煒面无表情盯着在刘正雄面前哭得声嘶力竭的女人,那是他的乾妈许陈明甄,每回来神坛的缘由只有一个,便是哀求父亲能为她降灵,让死去的女儿能与她再见上一面。 乾爹许群卓在许陈明甄身边安抚着他,而他们唯一的儿子许岳群今日意外也到了现场。刘煒看着许岳群压低音量不断请求自己的母亲冷静,语调温柔,目光却是如此冷酷。刘煒明显感受许岳群正以眼角馀光狠狠瞥着自己。 一边是血脉传承的父亲,一边是温柔可亲的乾妈,理性告诉刘煒要支持父亲,感性却呼喊着不同答案,刘煒一如既往终究选择了沉默。 他很想告诉乾妈,她的哀求只是徒劳,毕竟自己的父亲压根没有半点神通,他连死去的妻子一直徘徊神坛数十年都未曾知道。 第一章 01 01. 理性与感性之战再次无法于短时间内分出输赢,不想搅和其中的刘煒见今日香客只剩寥寥数人,索性捞起手机,他寧愿回去与他的电脑继续宿命纠缠,也不要再在神坛浪费生命。 刘煒未曾见过许陈明甄那死去的女儿,她年长他三岁,在刘煒出生前便因意外过世。许家人不曾对刘煒提及是何种意外,等到刘煒年纪足够大到理解生死两相隔时已不是适合探究陈年伤疤的时候,他不在意许家的家务事,只对夜夜上演的父慈子孝戏码感到心烦,他敬佩许群卓的耐心,换作是他早就离婚只图耳根子清净! 他收下临走香客装有香油钱的红包,八成是初次前来问事的新香客,本该不留姓名的红包袋以铅笔写着浅浅数字。刘煒随手抹去数字,将今日香客给予的赞助全收进口袋,他的「薪水」会在翌日香油钱上交父亲后获得合理分配。 他躡手躡脚走向神坛后方,在刘煒终于能完全脱离神坛的一瞬,一隻手抓住了他。 刘煒猛地回头,是住在对街大楼的独居阿姨,也算从小看他长大的邻居之一。 「阿煒,这个给你,拿去买饮料喝。」 阿姨偷偷塞了一百块到他手里,那是一张经过许多人手的陈旧纸钞,纸钞在阿姨的大动作下变得皱皱巴巴,脏兮兮的粉红色彻底击溃刘煒少得可怜的自尊心。 「谢、谢谢阿姨……」刘煒努力挤出字句。 有钱拿有什么不好?他会待在薰香浓郁到令人头昏脑胀的神坛、干着自己压根看不起的骗人勾当,不就是为了钱吗? 长辈给晚辈零用钱是体贴,然而一但过了某道年龄界限,这种不求回报的给予反倒让人感觉芒刺在背,那种成年了却依旧与孩童无异的不堪被放大再放大。 「别担心,失意都是一时的,休息后就能跨过去!你看小馨不就是个好例子?你姊姊现在自己开公司多得意……」 刘煒紧紧握住纸钞,他没办法再待在这,再一秒都不行!他仓皇点头,随即抬高下巴,凭藉肌肉记忆衝到神坛尽头。 所有声音被甩到脑后,一道珠帘划分人神界线,珠帘隔绝纷扰,给予刘煒可贵的私人空间。 一进入安全距离,刘煒随即放松耸起的双肩不再武装自己。脖颈的僵疼获得有效舒缓,然而僵硬的下肢却因此受到无妄之灾。 「痛痛痛痛痛!什么东西!」 不知踩到什么东西的刘煒痛得抱起单膝原地跳。当持续好一会儿的独角戏落幕,刘煒才有间情逸致蹲下身查看自己到底踩到什么。 那是一枚不足一节手指的黑色零件,由一小枚黑色方块搭配两条银色线路组成,单点击破不假,小小零件让厚实的脚底板擦出一道隐密血痕。 「这也太扯了吧!这样就流血了?」刘煒失声哀号。 疼痛助长怒火,刘煒拾起零件走向厨房,由厨房左侧木製楼梯爬上隔间。他知道除非是家电零件脱落,不然家中会无故出现零件只可能出于一个原因──他的姊姊刘筱馨。 一阶,一阶,他踏着愤怒的步伐。重返平面的下一瞬,刘煒怒气冲冲走向刘筱馨的房间,接着用尽吃奶力气大力拍打房门。 「刘筱馨!给我出来!」 他与刘筱馨相差八岁,刘筱馨刚从研究所毕业两年,虽然当年研究所考试失利,直到第二年才顺利上榜,但年年书卷奖的刘筱馨,甫毕业便进入一间小有名气的新创公司,入职一年后更是毅然决然离职,与男朋友双双到育成中心申请独立办公室,当起老闆设立小型工作室。 刘筱馨的工作室专研vr,在红极一时的chatgpt颠覆社交生活后,刘筱馨开啟新思路,她调整营运项目,一方面为了维持商业能量持续开发各项便捷软体,另一方面则为了满足梦想开啟漫长而费时费力的人工智慧研发道路。 刘煒不确定刘筱馨是基于何种目的才开始积极研发人工智慧,他认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研究只可能是为了梦想,然而具体来说是怎样的梦想?他不知道,反正他跟刘筱馨向来不是能谈心的关係。 在刘煒拍到掌心通红之际,刘筱馨终于敞开房门。穿着连身睡衣的她发梢滴着水,肩膀垂着白色毛巾,显然是刚从浴室出来。 「干嘛?你吃饱没事干吗?」刘筱馨老大不爽询问。 「这是你掉的吧?」刘煒举起零件,「你东西不收好掉在地上害我踩到!你才是吃饱没事干专门找碴吧?」 距离过近,刘筱馨一时半刻没看清楚刘煒手上拿了什么,当她看清楚刘煒手上的玩意,她顿时伸手抢夺。 刘煒早洞悉对方可能的动作,在刘筱馨伸手的同一时刻垫起脚尖,仰仗身高优势让零件拥有与刘筱馨最遥远的距离。 「刘煒!东西还我!」 「求我呀!不然跟我道歉!」 刘煒当然知晓自己此刻的行为既幼稚又站不住理,可是每当面对刘筱馨,他的心里总是会生出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强烈负面情绪。他晓得普天之下只有刘筱馨与自己血缘最近,站在生物学范畴他们更是有最相似的dna,明明他们的关係得天独厚,刘煒却觉得再也没有比刘筱馨更陌生的人。 「干!」 刘筱馨放弃挣扎,一声粗话后大脚踢向刘煒的脛骨,突如其来的攻击让刘煒不自主弯下身。刘筱馨抓准机会一把抢过零件,随即转身甩上大门。 刘煒赶紧回身,若非眼明手快,他的鼻子恐怕会毁于那扇木门。 「刘筱馨!有你这样做姊姊的人吗?垃圾!混帐!」 刘筱馨没再次开门,但透过门板,她的回嘴成为一声声闷响,如隐没在暴雨中雷声,沉闷而难以察觉,却又无法否定其存在。 刘煒在那声声闷响中听见刘筱馨回了一句「我从不想要你这个弟弟。」 他呆了数秒,而后愤怒取代无神,刘煒向对方回敬另一种闷响,他悻悻然踹了门,他的反击过于微弱,不至于重新啟动战场,他的踢击毫无意义纯粹发洩。小小发洩过后,刘煒缩着发疼的脚尖走向自己的房间。 一抹幽微的鹅黄色从墙壁缓缓泌出,最初只是宛如一闪即逝的幻影,顏色却随着时间流逝愈发浓烈,鹅黄色逐渐凝为一身半透明的女性洋装,而后领子、袖口与裙襬亦长出半透明身躯,最终一名穿着鹅黄洋装的年轻女性穿墙而出,站在彼端凝视刘煒。 「不要这样看我,又不是我的错,我也没动手……喔,不,我是说动脚。」刘煒瞥了一眼女子闷闷道。 女子表情纠结,张口说了数句却没办法传出任何声音,她激动地比手画脚尝试让刘煒明白她想说什么。 「不要说了!在她跟我道歉前,我不会原谅她!」 刘煒没有理会女子,逕自敞开房间木门将自己挤入寝室,在房门彻底闔上前,他淡淡拋下告别。 「晚安,老妈。」 第一章 02 02. 拥有旁人没有的事物便一定会受人艷羡吗?长年待在刘家神坛的刘煒总听父亲向信眾念诵经典,经典不外乎劝戒世人切莫贪婪,处事需谦虚,克守本分,谨言慎行,否则祸从口出。由此推断,人类的本性不外乎一个字,贪,人类天生根植着有了还想要更多的劣根性。 刘煒可以用所有能想到的恶毒誓言发下毒誓,他不贪,他想要的只有比现在拥有的更少,他只想与常人一致,压根不稀罕自己与生俱来旁人没有的能力。对他而言拥有「旁人没有的事物」压根不值得受人艷羡,这只是一道诅咒,一道彰显自己终其一生无法融入正常人圈子的标记。 他第一次察觉自己的神通是在不足一岁时,想当然尔,彼时不满一岁的他自然没有足够智识觉察自己的与眾不同。 母亲王宝娥高龄怀孕,姙娠毒血症消耗她的体能,生產时的大量失血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最终刘煒生,王宝娥亡,他成为名副其实生下来就没妈的孩子。 他是刘正雄引颈期盼的儿子,刘煒曾听姑姑们说当年他的父母多么希望再生一名男丁传承刘家神坛香火?然而,刘正雄只想过喜获麟儿的美好未来,不曾假想过痛失爱妻的可能,面对失去妻子才得来的儿子,刘正雄感到五味杂陈,不知如何面对。 刘煒这名刘家期待的儿子霎时沦落为乏人问津的麻烦,刘正雄无心也无力看顾,彼时刘筱馨又不过八岁,最后刘煒只能交由单身的小姑姑照顾。 小姑姑是名优秀的职业女性,她任教幼儿园,对照料婴幼儿格外有经验。平日,刘煒就跟着小姑姑一块上班,甫假日,小姑姑再跟刘煒同住刘家神坛。 婴儿是如此稚嫩渺小,世界对他们而言过于庞大神秘,他们忙着长大、忙着举起小小双手触摸万事万物,他们想做但仍做不到的事情太多太多,怎么可能有间暇感觉「寂寞」? 刘煒的记忆对那样的时光已然模糊,他不肯定当时的自己有什么感觉,或许还没有办法「有感觉」吧?但是那样的日子在现在年过二十的他看来,只能说根本是被浓烈到将乎窒息的寂寞彻底笼罩。 他只有一个人,没有玩伴,没有人愿意花心思唱摇篮曲哄他入睡,小姑姑充其量就如刘家神坛一旁供奉的神主牌位,只是存在,只是确保他不会穿着脏尿布、不会饿肚子,只是保证他的所有生理需求都能被及时满足,心理层面的丰足或者匱乏则从不在她的工作清单之中。 刘煒安静成长,他从小就不爱哭闹,姑姑们说他只会瞪大眼睛缄默看着周遭一切,是名十分好照顾的婴儿。 在刘煒即将一岁之际,他的人生头一回出现毫无保留爱护他、愿意关心他心理需求的人──他已逝的母亲。 七坐,八爬,九发牙,九个月的刘煒,牙床露出小小乳牙,只会啊啊呀呀发出不成词的呢喃。刘筱馨到同学家玩耍,刘正雄又不知到哪间晃,小姑姑临时有事,遂将刘煒关在婴儿床内逕自外出。 刘煒坐起身,睁大眼睛环顾四周,空无一人的房间就是他的宇宙,宇宙如此辽阔,他是如此渺小,看着看着只看见了寂寞无聊,最终又只能低下头玩起床内的儿童积木。 一不留神,三角积木从掌心脱离,俏皮穿过栅栏掉落地毯。刘煒瞪大眼看着离自己远去的积木,心中一个委屈,哇地一声哭出来。 空旷宇宙削减他的哭声,他哭得声嘶力竭,终是无人听见他的求助。在刘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一道从未出现在宇宙的鹅黄色身影赫然映入眼帘。 陌生的鹅黄色煞时震慑了刘煒,他抽着鼻子凝视对方。那是一名女人,笑容温柔却没见过的女人。 女人伸手抚摸他的头,手却直接穿过了他,他没感受到应有的暖意,只觉得凉颼颼。常人或许会对这种异样交流感到惶恐,然而对尚是一张白纸的刘煒而言,这种感受新奇有趣,再者,这是他头一回能不出于生理需求而与旁人有所接触。 当手穿过头的那刻,女人的笑容多了分苦涩,刘煒看见女人的嘴上下开闔,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但他肯定对方正跟自己说话。 那令他无比安心。 年復一年,当刘煒能清楚表达自己的想法后,小姑姑让他看了刘家合照,他在照片上看见了刘正雄、刘筱馨与那名一直安静守护他的女人,透过小姑姑的叙述,刘煒知道那名穿着鹅黄色洋装的女人正是自己死去的母亲。 没有父亲嘘寒、胞姊问暖又如何?小姑姑只把自己当一份差事又如何?他有母亲陪伴,而且是一份「独有」的陪伴。刘煒的童年受母亲的独爱笼罩,与其他亲眷的漠视达成巧妙平衡。 一开始只是渴望有人陪伴,然而贪婪是日益茁壮的兽,无声陪伴已不再得以维持乖戾平衡,刘煒想要更多,更是虚荣地想让其他人知道母亲是如何爱着自己。 他的小脑袋瓜尚未装载足以使人不会错意的字汇量,除了语言、文字甚至肢体动作,年幼的刘煒尚有一计能与其他与成人交谈的技能──绘画。 刘煒拿起蜡笔,尽可能在纸上画下四个人,他画了刘正雄、刘筱馨、自己,最后在自己举起的右手旁另外画出穿着鹅黄洋装的王宝娥,王宝娥举起的左手牢牢牵住他,只牵着他。 完成涂鸦的他心满意足检视画面,最后得意洋洋将画高举过头。 「煒煒画了什么?」 小姑姑语调温柔询问,双眼却从没离开手机萤幕。 「这个、就是、这个……」 刘煒指着画中的王宝娥,支支吾吾想着「看了不就知道了吗」? 小姑姑终于抬头瞥了一眼,熟悉儿童心理的她搁下手机、蹲低身子询问刘煒。 「煒煒画的是馨馨、爸爸跟妈妈吗?」 「对!」 「煒煒画的是你妈妈最喜欢的一件洋装呢!你是从照片上看到的吗?」 「不是!我看到了!」 「煒煒看到什么了呢?」 「妈妈。」 「从照片上吗?」 「不是,不是照片,在那里。」 刘煒拼命摇头,用小小的手指着小姑姑后方,穿着鹅黄洋装的王宝娥正站在那,以期盼眼神望向姑姪俩。 小姑姑反覆咀嚼刘煒的话,最后话音一沉,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反问刘煒。 「你是说你妈妈一直在这里,跟你待在一块,所以你才知道她穿什么衣服吗?」 「对!」 刘煒点头如捣蒜,他窃喜小姑姑终于明白自己的意思。 可惜得意没有落魄久始终是不变真理,火辣而无从防备的巴掌瞬即招呼了刘煒,将他才萌生的小小窃喜拍出脑袋。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我没有,真、真的……」 「不乖!你这坏孩子!怎么这么小就学会说谎?」 「我、我没有……」 疼痛是在觉知发生什么后才缓缓袭上,被打得脑中一片空白的刘煒摀着脸颊,彆脚解释没有换来小姑姑的理解,在疼痛取代所有觉知后,他除了哭更是无暇捍卫真相。 「不可以乱说话!馨馨因为你没有了妈妈,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刘煒愣住了。 待他长大,他才理解自己当时为何愣住。小姑姑凭什么说刘筱馨是因为他才没有了妈妈?他与刘筱馨不是一块没了妈?为什么只有他要被指责呢? 如果说王宝娥确实因他而死,没有其他因素,那么他寧愿从未降生,在母亲子宫内以一双小手扼死自己,让刘家「一家三口」是由其他人组合。 那一巴掌让刘煒再也不向旁人提起王宝娥的存在,尤其是刘筱馨,他发自内心厌恶刘筱馨,明明立场相同,对方为何可以背着「没妈的孩子」标籤颇受亲戚怜爱,而他此生只能贴着「害死妈的孩子」的标籤被人明里暗地数落呢? 那一巴掌宛如将刘煒对亲情的渴求期待斩断,让一切可能扔至尽头。 第一章 03 03 回到寝室的刘筱馨一把扯下肩上浴巾,顺手将之甩到椅背。她站在原地喘了好半晌才缓过情绪,然而一想起刘煒,她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全身血液彷彿开啟一场无人竞赛,在体内以极限速度狂奔,直到她抄起床上玩偶施以一阵拳打,怒气才算真正消散。 怒气消散后的委屈感让她情绪再次汹涌,她没忍住,霎时间一股热意夺眶而出,她抱紧那隻被自己捶到变型的垂耳兔玩偶无声啜泣。 刘煒这傢伙嚣张什么?我最讨厌他了!如果没有他,这个家才不会是现在这种鬼模样! 刘筱馨在心中胡乱嘶吼,她在脑海幻想过千百种没有刘煒的人生会是什么模样,就算最差的一种也强过现在。 如果没有刘煒的存在,母亲就不会死在手术台,她能一直陪伴自己。尚健在的母亲能参加自己的小学恳亲会,于国中毕业典礼时送给自己一束玫瑰,在高中放榜时说上一句「真不愧是我的女儿」,于大学选填志愿犹豫该选工业设计还是资讯传播时给予宝贵意见,会在自己研究所考试失利时拍着她的肩膀说「下次一定可以」、与白和维交往时来点母女对谈…… 这些不可能成真的空想光是想就让刘筱馨心中萌生一股酸涩暖意,儘管对母亲的记忆已经遥远淡薄到需要一再靠相片反覆复习才能勾勒些许轮廓,刘筱馨对王宝娥的爱却没有随着时间流逝反而不断倍增,她真的好想念对方,这十七年来没有任何一天不曾忘记思念母亲。 她已经二十五岁,年纪比母亲嫁给父亲时更大,倘若仿照母亲的生命轨跡,再过三年她就会生下第一个女儿,再过八年就会生下第一个儿子,同时,死去。 她绝对不要经歷这种人生。 刘筱馨对自己的人生轨跡有清晰认知,她晓得自己无法成为一个母亲,对于生產的恐惧如影随形跟着她,好在白和维不是一个被传统价值观所囿的男性,他们的交往始于不婚不育的共识,他们不管在价值观或者专业能力方面都非常契合,刘筱馨几乎肯定对方会是自己这一生最忠诚的伴侣与最完美的知音。 儘管刘筱馨不想生孩子,但王宝娥为了生子丧命的阴霾终究左右了她的起心动念:如果能不仰赖机运、不用赌上性命就能拥有自己的孩子,那么天底下是否就不会再出现失去母亲而独自哭泣的女儿?这个问题日以继夜叩响她的心门,为了找出解答,她从未停下思考,看似荒诞无解的问题在科技日新月异下拥有了实现的可能──人工智慧,不需摧残母体,不用透过子宫而生的无机后代成为刘筱馨的唯一解答。 刘筱馨坚信这是唯一答案,研发精密人工智慧自然不是一件容易之事,为了理想,刘筱馨知道自己不能再浑浑噩噩度日。 比起满怀正向情感的爱与希望,负面的偏执以及愤怒或许才是最能带给人类动力的感情。对母亲施予情绪勒索的父亲的不满、对夺去母亲的弟弟的憎恨……,种种负面情绪累加,刘筱馨毅然决然从工业设计系转到资讯工程学系,更是在研究所甄试失利后,不灰心不气馁苦读整整一年夺回实现梦想的车票。 如愿进入梦寐以求的资讯工程研究所的刘筱馨,毕业论文主题毋庸质疑只有一个方向:人工智慧,拥有人类外型、能与人交谈的人造儿童。 刘筱馨拿起倚靠书桌的大箱子,将之抬到桌面。她打开卡榫,箱子内是一具3d列印成型的人偶,身高不到八十公分,模样与韩国盛行的球体关节人偶相仿,拥有最精緻美好的五官与白皙的橡胶皮肤。 这具人偶装载刘筱馨的所有梦想,她与白和维投注大量心力与金钱完善内部程式,虽然人偶没有视觉功能,但他们製作了相当精良的发声器,一旦程式啟动,刘筱馨有自信这具人工智慧的声音能以假乱真,与真正的人类如出一辙。 chatgpt的实际啟用是助长梦想萌芽的肥料,这款颠覆既定聊天形式的软体让刘筱馨与白和维谱写出贴近真实的对话数据,而后网路社群的「群聚力量」让不可能更贴近可能;刘筱馨让程式能自主连上互联网路,透过主动搜寻关键字汇成长,在刘筱馨的想像中这具人工智慧将随着开机时间的积累逐渐「成为人类」。 只要这具人工智慧越接近人类,刘筱馨便越觉得自己能放下日积月累的恨怒,这具人工智慧凝聚她对母亲的思念与对弟弟以及父亲的怨恨,她丰沛的情感以最无机质的模样诞生。 她听见远方父亲锁上铁门的声音,今日刘家神坛的济事服务终于结束,这种宗教迷信的愚行为什么总能让如此多人盲从?刘筱馨不理解,也不愿意去理解。 她从不想理解父亲,她认为就因为母亲过于理解父亲,才会走向香消玉殞的结局,而她绝对不会成为第二个母亲。 她恨透了父亲。 第一章 04 04. 刘正雄闔上神坛大门,关上灯,踏着迟缓步伐返回神坛后方的私人空间。儿女的房门向来紧闭,他只能从毫无一丝光亮的门缝研判一双子女的生活动态。 两扇门缝皆暗无光源,他知道儿女皆已入睡,现在是他一个人的时光。儘管从王宝娥死后,他一直是严格意义上的一人,他不了解女儿,更不晓得如何与儿子相处。毕竟他的儿子不管是直接意义又或者间接意义上,都是让他痛失爱妻的关键。 他早已年过六十,夜间济事服务结束总让他彻底觉察体力大不如前,然而他若不硬着头皮蛮干,刘家的大小开销又要从何而来?如果无法做到心灵交流,必要的金钱抚慰自然不能缺少,假使连儿女的开销都没法支付,他还有什么脸面对刘筱馨与刘煒? 刘正雄咬牙打散心中各种牢骚。不准唱衰自己!反正他又不是到现在才硬着头皮蛮干,打从自己接下神坛坛主职位,又有哪一天不是硬着头皮来? 思及此,手脚的酸软换了种形式,刘正雄觉得肩膀似乎被两只无形重担狠狠袭上,他拖垂双手往寝室前进。 每一次穿上道服、拿起拂尘,刘正雄都会被两种截然相异的矛盾情绪左右。他既得意又恐惧,他得意于那一道道忠实追随自己的崇拜目光,又恐惧他知道自己从根本意义上便不配得到这一切。 因为他是个骗子,毫无神通,胆敢在瑶池金母一眾神像前撒谎的骗子。 儘管他是个骗子,广义来说是靠宗教敛财的偽君子,但他真的深信世上有神、有神蹟,而他尊敬的「母娘」允许他在神祇眼皮下撒谎的唯一理由正是因为他不曾有过害人之心。 以神之言是假,借神之名行善为真,纵然刘正雄从来听不见神的声音,向来全靠演技在信徒面前假装神灵降身,他心知肚明自己从来没有透过这一切害人,刘家神坛所有济事服务皆是他真诚为迷惘信眾找寻的解决之道,他的初衷无疑是让信徒在「自己的建议」下获得更好生活。 信徒赠予的香油钱算是劳务费用,他取之有理。 刘正雄解开衣扣将道袍掛回衣架,顺手拿起桌上酒壶。他的动作过快,不慎撞倒桌上的相框。 刘正雄愣了数秒,无声将相框摆正。相框内装着刘家人的合照:他与妻子王宝娥肩併着肩,刘筱馨站在两人前面,刘煒则安稳待在王宝娥腹中。他们一家人站在许氏画廊,是最初的许氏画廊而非现在受自己指点而享誉台湾的新许氏画廊。 这张照片是严格意义上他们一家四口唯一一张团体照。 他扬起的双肩在看到照片上的王宝娥的笑容后再次垂下。他什么都没了!只剩下这张照片与自己坚守的刘家神坛。 刘家神坛是由刘正雄的曾祖父辈创立,开坛典故充满玄幻,绝对称得上「天命所赐」。背负这样渊远流传的神奇歷史,刘正雄说什么都不愿意让刘家神坛终止于自己这代! 他守旧,坚决反对由女子担任乩身,况且就算他愿意斩断传统枷锁,女儿刘筱馨打从骨子厌恶民俗祭仪,天塌下来都不可能愿意承接他的衣钵。因此,他需要一个儿子,不只是他的私心,更是为了让刘家神坛的香火不至于熄灭。 他可以对列祖列宗与神桌上眾多神明起誓,他刘正雄是发自内心深爱妻子王宝娥。王宝娥向来是他的知己,她清楚自己有多需要一个血脉传承的儿子。恰好王宝娥也认为避免刘筱馨感到孤单,他们确实该再生一个孩子……。 夫妻俩心意相通不是一场佳话吗?为什么他却因为心意相通而必须面对妻子永远离开自己、儿女与自己疏远的悲剧? 刘正雄其实很想好好与刘筱馨或者刘煒促膝长谈,可惜他只善于模仿,对于学习新事物总是一窍不通。他唯一的模仿对象是自己严厉的父亲,而在他记忆中的父亲从来不是善于交谈的对象。只会模仿的刘正雄根深蒂固认为父亲的尊严不容许示弱,他也一直如此演绎父亲角色,最终他与一双子女在不知不觉间已疏远到无从挽回。 他不知该如何改变,从哪改变。 至少刘煒是理解自己吧?刘正雄安慰自己。若不理解自己,刘煒又怎么可能安安稳稳待在神坛帮自己的忙?对,至少他还有儿子,就算一切走到尽头,他也有儿子承接衣钵。 第一章 05 05. 被归类于「受人放弃的一群」最大好处,便是没有人会再在乎你,受益于此得以随心所欲,反正眾人对他们的期待仅剩「好好活着」,「别死了」、「不要做坏事」,满足这些又有什么困难! 熄灯后,刘煒翻来覆去仍睡不踏实,最终打开电脑开啟线上游戏。比起躺在床上浪费时间,他更愿意坐在电脑前打游戏浪费生命,反正没有人对他抱持更多期待,他有好好活着,这不就够了吗? 对刘煒而言,再也没什么事物比电玩游戏更棒!在真实世界中,付出不见得能有所收穫,但花在游戏世界的每分每秒,都能化作实际数字展现。 彻夜不眠打怪练功,等级一定会上升,无时无刻淬鍊材料,宝物精度绝对能增高。就算没有鑽研新技能,只要开啟自动模式,角色也会随时间越来越强……。那些新闻名嘴总称游戏世界充满煽色腥,刘煒对此嗤之以鼻!不看重血缘的先天优势、有付出就绝对有收穫,这样的世界才不是只有煽色腥,它应该是理想世界的完美呈现! 刘煒用力敲击按键,萤幕上穿着游侠装扮的角色来回漫步。这是近期他最中意的游戏《帝国》。《帝国》的游戏背景是幻想大陆,科技停留在冷兵器时代,游戏任务是开拓土地、延揽人才、建立一方雄图大业,积分方式则是由玩家征服的土地面积多寡计算。 《帝国》官方没有严格设限游戏形式,玩家可以透过各种形形色色方式扩展版图。有的玩家偏好靠战争,有的玩家则是依赖建立同盟,而刘煒的策略是透过──宗教。 身为神坛坛主之子,或许没有人比刘煒更清楚宗教的力量。刘煒在《帝国》中创立属于自己的宗教,向邻国推广教派拉拢势力,最后经由政教合一成功夺取邻国政权,扩展版图。 这种方法进度不快,好处是一旦说服他国君主同意让自己的教派成为国教,反叛机率基本为零,不用像其他玩家担心苛政导致革命或者第二势力介入,算是非常稳扎稳打的玩法。 为了建立专属于个人的宗教,玩家必须从圣像开始选择。刘煒选择的偶像是女神,一名装扮带有史前艺术色彩的女神。刘煒揉合各种宗教、神话,对这位女神的出生背景做过鉅细靡遗的想像。祂是凡胎降世,自出生便不哭不闹,从小天赋异稟,动物喜欢亲近祂,祂能凭意念赐予旁人好运或者招引灾厄,也因为祂如此不凡,旁人视祂为魔女,将祂架上火刑台活活烧死。火焰让女神蜕去凡胎肉身,祂自灰烬中復活,更因为歷经死亡拥有更强大的法力,成为復仇女神,就此为报復而生。 刘煒让他的女神眉间悬掛华丽贝饰,上身以羽毛点缀,整体造型既原始又充满来自大自然的狂暴力量。女神的装扮自然是刘煒从动漫作品拼贴而来,但悬掛间那枚华丽贝饰的灵感却是他的真实经歷,那枚额饰的灵感来自许氏画廊的镇店之宝。 他的乾爹许群卓引以为傲的家族事业是经营当代艺术画廊,画廊店址位于大安区精华地点,邻近商店卖的不是豪车就是精品珠宝,光地段就能让旁人贵得咋舌,画廊展示的各种艺术创作更犹如天价 许氏画廊的镇店之宝是一幅画高两百公分的女神肖像画,画中描画的女神自然是刘家神坛的主神瑶池金母,不过是更加奢华的版本。许群卓眼光独具,聘请当时默默无名,如今在台湾艺坛佔有一席之地的巨匠欧阳光绘製,巨大的瑶池金母在他笔下目光柔和,婉约中不失威严,眉间悬掛的一枚红宝石坠饰更成为整张作品的核心所在。 那枚红宝石坠饰的色彩有别于一般红色,是一种深邃却不暗沉,会随角度不同散发不同幽光的神祕红色。许群卓称那是特别调製的矿物顏料,女神像不仅捧红欧阳光,更让许氏画廊业绩蒸蒸日上。 「叮咚!」 discord跳出讯息提醒,刘煒缩小游戏视窗,原来是好友黄思凯上线了。 「今、天怎么……这么晚上线?」 刘煒敲着字,讯息输入后开啟语音通话。 「欸!那么晚上线,明天……不对,已经是今天了。你今天不用上学唷?」 「后天校队要打比赛,昨天练了有没有十小时呀?总之今天肌肉假。」萤幕另一头的黄思凯愉快道。 刘煒与黄思凯两人是在《帝国》认识彼此,从未在真实世界碰过面的他们经由虚拟世界建立深厚情谊,并根据游戏机制建立同盟。儘管游戏是纯然虚构的2d次元,他们却从不觉得不够了解彼此。多人连线的战略游戏需要步步为营,玩家所有算计无不体现自己最真实的价值观,当一方认同了另一方的价值观,无疑间接进入对方思维,无形间越渐熟悉这名「陌生人」的为人处事。 刘煒与黄思凯便是这样,在同盟下,他们征战一个又一个国家,刘煒眼中的黄思凯,是一个有斗志又积极的大学生,他不屑说谎,也讨厌装腔作势,黄思凯不管何种策略总以积极进取为核心,刘煒相当喜欢跟这种类型的人相处。 「喔,那祝你们能打进总决赛。」刘煒不假思索、几乎是被动脱口祝福。 「行啦!我很强的!你的邪教进行得如何了?」 「还行,比我家神坛顺利。」 「那不是超厉害?你不是说你家靠你爸的神坛就让你跟你姊都念到大学跟研究所?」 「不是我跟我姊,只有我姊,我没念。」 「但如果你想唸大学,你爸也出得起学费,不是吗?」 刘煒感到心脏一阵紧缩,没错,若他真的念了大学,父亲应该有办法负担学费,可惜在这之中,没有能力的是他。 「你不重考吗?我爸说现在没有大学文凭的人用手指都能数出来,你不怕只有高中学歷以后找不到工作吗?反正现在随便考也有学校念,你就随便考一间拿文凭嘛!就算以后要接你家神坛,大学毕业的神坛主也感觉比较有说服力。」 刘煒不自觉紧捏滑鼠。良药苦口、实话伤心,黄思凯站在「朋友」立场给予的金玉良言无疑出自普罗大眾认知。比不上别人,至少不能输太多,考不上台大,至少也要念间大学,遮住校名前都称得上「不比旁人差」。 刘煒自知自己的成绩不顶尖,相比刘筱馨年年书卷奖,他的成绩实在平庸过头,但平庸不代表拙劣,仅只差强人意还远不到垫底,若刘煒想念普通大学绝对绰绰有馀。 然而,在看到刘筱馨研究所考试失利后,刘煒瞬即觉得自己的天塌了,他对未来无比惶恐,多年后轮到刘煒考试时,症状不明的腹痛与眩晕令他压根无法应试,白卷交差,最高学歷止于高等中学。 「没考上的是你姊姊,又不是你,你为什么要那么害怕?」 不论是辅导室老师、街坊邻居、同班同学甚至父亲,每一个人都对刘煒提出相同疑问。所有人无不对刘煒如潮水席捲自身的巨大恐惧费解,刘煒与刘筱馨年纪差了八岁,两人亦不是连体婴,横竖看刘煒都不该因为刘筱馨一次考试失常受到如此巨大的影响,遑论刘筱馨在次年就以优异成绩进入心仪学校,如今更是研究所顺利毕业成为青年创业家。 没人懂,刘煒也不知道该如何让他们理解。 他讨厌刘筱馨,这是毫无疑问也不复杂的情感,但讨厌之中还有敬佩,他敬佩刘筱馨顺风顺水,不论她背后曾付出多少努力,起码她的努力着实体现在结果,然而就连这样的刘筱馨都不慎落榜,从小听着师长从「你姊姊很优秀,相信你也不差」到「还是姊姊比较优秀」的刘煒,在刘筱馨落榜后随即陷入诅咒。 「不如刘筱馨的自己怎么可能成功上榜」、「刘筱馨都会失常了何况是你」、「那么出色的姊姊都那样了,样样不如人的弟弟也不需要期待」间言碎语干扰着刘煒,他努力撑了一年又一年,日常小考、模拟考都不会啟发诅咒,然而当刘煒打开学测试卷时,工整的印刷黑体霎时幻化无形,随即腹痛如绞、冷汗直流,他看不见题目自然无法作答。 黄思凯见刘煒没有反应,或许是知道自己失言,匆匆带过话题。 刘煒决定什么都不要想了,专心沉浸游戏,好好打造自己的邪教帝国。 在又与一名素不相识玩家建立一次性同盟后,他饿了。 第一章 06 06. 「……刘筱馨跟老爸是都睡到中午,还是不吃早餐呀?」 在冰箱前挣扎十分鐘的刘煒,彻底放弃不出门自己料理早餐的念头。飢肠轆轆、懒得外出的刘煒体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除了调味料外什么也没有的冰箱,他知道自己想吃早餐就只有出门一途。 他安静走进神坛执行晨间例行工作──从香筒取出九根香,拿起打火机点燃香支。朝窗外三鞠躬后在天公炉插三根香,转身朝瑶池金母与眾神三鞠躬,主炉插三根香。从神坛中央往左边跨三步,朝左边陪祀的天上圣母三鞠躬,香炉插一根香。往中央跨六步,朝右边陪祀的关圣帝君三鞠躬,香炉插一根香。接着将身子塞入神桌与主神中间的缝隙,蹲下,朝神桌底下的虎爷三鞠躬,香炉插一根香。 刘煒对所有流程滚瓜烂熟,凭藉肌肉记忆就能完成一切,然而当他蹲低身子向虎爷表达敬意时,他吓了一大跳!弹起的身子直接撞向神桌,上头供奉的陶瓷水杯硬声摔落,在地上绽放成花。 虎爷公旁边蹲着一个小女孩,刘煒无法从外表估算对方年龄,只能大致猜测女孩或许是到了上幼稚园的年纪。女孩有着小小的手,小小的脚,整个人看起来好小好小,孤零零的小女孩背对他蹲在虎爷公前,以右手食指来回翻搅着虎爷前用来求财的钱水。 刘煒想起弄错洗涤指示轻率丢入洗衣机的缩水衣服,同样是「小」,视觉上仍是能清楚区分缩水的衣服与小一号的衣服。女孩的小就如缩水的衣服,小的怪异,小的不合乎人类的正常生长逻辑。 刘家神坛结束济事服务后,会由刘正雄简单整理环境,接着为防宵小入坛盗取神明金牌,大门会上锁,因此绝对不会有邻居小孩趁父母不注意跑入神坛玩耍的可能。 刘煒晓得女孩绝非活人,只是他不晓得女孩怎么会在刘家神坛? 多年「撞鬼」经验让他对灵魂已自成一套定论;鬼魂不能说话,他们呈现的外观不见得是生前最后样貌,因此不能以外在年龄推断鬼魂的真实寿命。鬼魂的出现多半是源于心愿未了,但即便是心愿未了,鬼魂也不能恣意流连各种场所,他们只能现身在与他们最有因缘的地方。 好比王宝娥只能出现在刘家,刘煒不会在刘家神坛以外的地方看见对方。女孩会在刘家神坛现身,必然是与此地有深厚连结,但刘煒着实不记得自己曾看过这样的孩子。 神桌两侧的红色莲花灯散发温热红光,女孩始终背对刘煒,红光笼罩着神坛每尊神像与女孩,非自然光源将映照的所有事物以相同色彩化繁为简,女孩与尊尊神像成为相同族类。 瑶池金母又称西王母,信眾多半称其「母娘」。刘煒自小依赖着母娘庇佑,除了实质金钱帮助外,母娘更是他的精神支柱,无声聆听他的各种烦恼,以不变的沉稳面容给予支持。 或许女孩是与母娘有缘才受邀待在刘家神坛?刘煒摸着下巴沉思。 腹部一阵造反鼓动,忘却的饿意重新掀起波澜,饿得六神无主的刘煒决定与其弄清楚女孩是谁,不如弄清自己的胃要如何才能获得应有饱足感。 「母娘,请您眷顾每一位善良的人,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刘煒诚心祝祷,随意将杯子碎片以报纸包裹扔进垃圾桶后,抓起钥匙敞开大门。 ※ 刘煒由顶楼走下楼,顶楼加盖外加老旧公寓,两种元素不外乎彰显一个铁血事实──没有电梯的公寓,光走下楼半条命都去了。 小时候,这道楼梯总让他觉得没有尽头。当刘煒成长到能独自行走,姑姑、父亲便不再抱他,他的腿就那么短,人也就那么小,光抬脚踩上一阶楼梯就让他气喘吁吁。不论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向下楼梯,亦或通往家的向上楼梯,都让当时的刘煒感到恐惧。他深怕自己追不上旁人,被人丢下,终其一生只能在见不着终点的楼梯世界徘徊。 但他已经长大了,他有足够体力跨越这一阶又一阶楼梯,儘管爬起来仍然吃力,他却不再怀疑自己是否能离开。 下楼后的刘煒顺着公寓后方新建的公园边坡漫步。一排盛开的橘色木棉花开展肥厚花体,无视乾枯的暗色叶片自顾自展露艷丽。刘煒小心闪避以免木棉花砸到自己,走了约莫十分鐘后,他进入一条满是铁皮工厂的產业道路。这条单线道因为即将都更所以乏人整治,未铺柏油的碎石路并不好走。刘煒会不远千里跑到这,纯粹是为了那足以登上必比登排行的庶民美食──水煎包大叔的自製水煎包。 他越走越急,飢饿让刘煒无法维持最初的悠间步调,当他接近目标餐车时,匍匐电线桿旁的男人继小女孩后二度吓到他。 对方衣衫襤褸,纠结的头发看不出最后一次是何时清洁,男人以可怜兮兮目光直视刘煒。正常人不会直盯陌生人不放,刘煒可以从那种眼神与行为探悉男人的神智并不正常。男人朝他伸手,意料外的举动令刘煒大动作弹开身子,他觉得自己过于无礼,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该伸出援手吗?可是我能怎么帮他呢?打电话报警?不,对方也没做什么,打电话报警会不会过于滥用社会资源?放他一个人在这可以吗?会不会出事呢?大脑进入混沌蛮荒,当机的刘煒只能呆站原地。 「阿煒!」 水煎包大叔似乎发现他的窘迫,从餐车探出头,高声呼唤刘煒的名字。刘煒看见救命稻草,随即掠过男人,拔腿衝向餐车。 「大叔!」 忙着擀麵皮的水煎包大叔亲切让刘煒躲进餐车,惊魂未定的刘煒甚至不敢用馀光回瞥男人。 「那个人三不五时就会在这里间晃,你没看过吗?」 「没、没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 「你们少年仔会怕也是正常啦!那傢伙疯了好几年,家人也不管他,不知道是被赶出来还是不想待在家里,总之常看到他在这间晃。」 「我、我不是怕,只是……没遇过。大叔你说什么?你说他疯了?」 「是呀,疯了。你这年纪没看过疯子吧?我们这群老人谁人生没看过一两个疯子呀?sars那时候多少人因为房价崩盘精神失常?我听别人说那男的以前是搞投资,生意也曾做得风生水起,后来好像是……加入什么协会、信了什么老师之类,总之就是自以为自己能承受拼命扩大投资,后来识人不明,看走了眼,投资方捲款逃逸。他的本都在那,想说还有房產可以撑,谁知道竟遇上房价崩盘,他一夕之间什么都没了。我就问,如果你遇到这种状况,是你疯不疯?」 「确、确实会疯。」 「跟你这样讲,你可能没有太实际的感觉……这次也是两颗鲜肉包加辣吗?」水煎包大叔边叙旧边做生意,「不过没有实质感觉也好,活得那么不幸干嘛?阿煒,你要记得,跟大叔一样书读不多不打紧,但做人一定要心存正念,以后接你爸神坛更是不能害人!知不知道!来!三十块!」 水煎包大叔将注入红色辣酱的水煎包装袋塞给刘煒。 「……大叔,你就这么肯定我有能力接我爸的神坛吗?」 「废话!你爸不给你难道还能给别人?你们家姓刘的男人都有神通,你阿公当年可是名闻遐邇的万事通,子承父业,你爸也不逊色,就连你那个……好久没见的哥哥也是母娘看顾长大的!」 水煎包大叔的碎念勾起刘煒复杂情绪。对方给予父亲的评价显然不尽正确,至于阿公,对方早在刘煒出生前便已过世,刘煒自然无法验证水煎包大叔的评价是否正确,至于大叔口中「好久没见的哥哥」,更让他百感交集。 刘煒是独子,水煎包大叔口中的「哥哥」自然不可能是刘煒的亲哥哥,水煎包大叔说的是刘煒的堂哥──刘衍峰。 随着年龄增长,刘煒觉得自己总算是真正触及了这位音讯全无的堂哥的心灵。堂哥大他十二岁,年纪虽长却从不摆架子,家住云林的他为了报考公务员特别北上寄住刘家神坛。 儘管年纪有落差又忙着备考,喜欢小孩的刘衍峰却总能抽出时间陪伴刘煒玩耍,连带刘衍峰的女朋友齐可蕊也友善对他,这对于失去父爱与亲姊关怀的刘煒是莫大慰藉。 「大叔,为什么你会说我哥也是被母娘看顾长大的?」 「我没跟你提过吗?有一次那孩子也是过来跟我买水煎包……」 第一章 07 07. 你哥哥是几岁来你家备考的?我记不得,我猜大概是大学刚毕业那几年?他是要考什么?邮务员吗?对嘛!是邮务员! 他也算很认真,除了吃饭跟帮你家倒垃圾外,我很少在外面看到他,还是我刚好跟他错过? 我记得那天是这样……那天天气有点凉,或许是在秋天?我那天生意特别好,出来没两个小时就差不多能收摊回家。你哥那时候……一直叫你哥有够拗口,他叫什么?什么峰?刘衍峰?我叫他阿峰好了。 阿峰那天来得挺早,虽然早,但我也差不多要收摊了,他也是运气好才赶得上收尾。 我忘记我确切跟阿峰聊了什么,他不知哪来的灵感,突然问我一句「你是不是很想念你的妻子」? 我老婆走了超过十年,没有比宝娥久,但……也真的算很久了,我都想不起她刚走的时候自己是如何过日子。 我不知道洗衣服要加几匙洗衣粉、碗要冲多久才会乾净?明明都是从洗衣机拿出来、晾在阳晒,我老婆晒的衣服就是不会皱,我晒得跟萝卜乾没两样! 我那时候还在做水电装潢,透早就要上工,儿子那时候才刚小学,我那种作息根本没办法好好照顾他。 所以我辞职了。 我没有别的才能,会做水电也不过是我比别人敢,技术上真的没到顶尖。为了能好好照顾儿子,我需要的是时间弹性一点的工作,最后我想起老婆曾称讚我的煎包好吃,那是从我大伯那学到的手艺。后来我买了台推车,到工地卖水煎包,一路卖到现在。 扯远了!坦白说,当时阿峰那么问,我挺想直接骂他!要多没礼貌才会问这种问题?只是当我看到阿峰的表情,我真的骂不出口。他的表情是那样认真,完全没有任何一丝好奇或者挑衅的情绪。 我大概真的被他触动了?一时没忍住,就对着这个年纪不到我一半的孩子诉说对老婆的思念。 其他人会如何应对,我不知道!但那些话让我儿子听到,他只会无情回一声「噁心」!但阿峰没有,他跟我儿子年纪差不多,却给了我一句毕生都忘不了的回答。 「太好了!阿姨一直很担心你们,她希望你们好好的,但又不想你们忘记她,她很开心你们过得好,也很感激你还记得她!阿姨说看你做水煎包除了每次虾皮加太少让她有点烦恼外,实在好过天天担心你会不会剪电线又被电到来得好。」 阿峰说完的瞬间,我像被人丢到冷水里,浑身冷得刺骨。 他怎么知道我过世的老婆想什么?我做水煎包十几年了,他是从你爸那听到我以前做水电的吗?就算他能打听到,他又怎么会知道我曾因工伤在家修养好几周、知道我老婆每次都嫌弃我的煎包虾皮加不够? 我想问清楚,阿峰却一脸严肃地堵住我的问题。 「叔叔,你别问,你问了我也不能说。总之,阿姨很高兴最后能知道,也让你知道。」 阿峰没给我追问的时间,抓着我的水煎包掉头就跑。 之后好几天,我都到你家神坛想跟阿峰问个清楚,但古怪的是他总有办法避开我,我老是遇不到他!一天、两天、五天、一个礼拜、半个月……时间是最好的特效药这句话真不假,随着时间过去,我突然觉得真的从阿峰口中问出些什么又能怎样? 之后你们家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我听刘师父说阿峰离开你们家回去云林了?总之在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阿峰。 我猜……阿峰应该跟你阿公、你爸一样,有刘家男人特有的神通,能看穿阴阳,所以才能替我老婆传话。 第一章 08 08. 水煎包大叔的辣酱基底是生辣椒,那种辣只会辣舌尖,然而若是没有细嚼慢嚥、以精准角度入喉,那股辣劲鑽入喉头可不容小覷。 刘煒此刻正经歷那股从喉咙深处灼烧的辣意。 水煎包大叔的故事令刘煒惊惧,他从不知道原来刘衍峰跟自己如此相似,不仅在重要测验失利,更是与自己一样能看见无法明说的事物。 不过峰哥比我更厉害吧!除非他是柯南化身能凭藉灵魂无声的举动知悉它们的真实想法,不然就是他的神通比我更强有办法与灵魂沟通,不像我一直以来只能与灵魂乾瞪眼。刘煒默然想着。 他与刘衍峰曾非常亲近,他们的亲近却在高点瞬即坠落无尽谷底,刘煒现在就连刘衍峰究竟在哪、从事什么职业都不知道。 情谊的终结说到底也与刘煒没有绝对关係,刘煒记得那日蝉鸣如雷,蝉叫震得耳膜疼痛,在极痛的瞬间,周遭宛如真空,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触目所及的人事物宛如表演起无声默剧。他们动作极慢,但就算是年幼的刘煒也可以凭藉刘衍峰与齐可蕊极慢的动作与两人不似平常的夸张神态知悉这对相处和睦的情侣正进行激烈争执。 他们在吵什么呢? 刘煒迄今仍不明白彼时待自己无比温柔的堂哥、姊姊为何吵得不可开交?他只记得刘衍峰拼命拦着齐可蕊,齐可蕊则用力一把推开对方,堂哥拦不下对方,只能任其离去。 刘衍峰震惊而无措的眼眸对比齐可蕊愤怒而充满泪水的眼眸,截然相异却又能融为一体的差异情绪贯穿刘煒,他太小,不知道该如何询问,而在刘煒问不出口的时日中,刘衍峰经歷落榜,接着如过街老鼠收拾行囊离开刘家神坛匆匆返乡。 他那时候太小,问不了也没法追上去,刘正雄说刘衍峰因为没考上邮务员,心灰意冷,这时候打扰他反而是害他。 彼时的刘煒信了这番话,进而不敢联系堂哥,一晃数年过去,轮到刘煒也落榜,他对刘正雄的话更是根深蒂固相信,像他们这种落榜生真的最厌恶旁人虚偽的安慰。 他被辣酱呛得满脸通红,乾咳往公寓方向前进。刘煒的视力好,就算长年打线上游戏也依旧维持1.0的良好视力,他自远方便瞧见公寓外站着一个人,他瞧了好半晌发现对方是来接刘筱馨的白和维。 刘煒与刘筱馨不和,却对白和维讨厌不起来。刘筱馨的情绪总如暴雨,兇猛而颇具毁灭性,不让所有人浸润在狂暴中誓不罢休!她选择的交往对象白和维则截然不同,白和维如久旱后的微微细雨,可贵而温和,以不作声的温柔抚慰所有荒芜。刘煒相当喜欢白和维,暗地认为自家亲姊根本配不上对方。 白和维同样发现了刘煒,遂举手抢先打招呼。 「嗨!阿煒,起得真早。」 「也不早了吧?都九点了。白大哥是来接刘筱馨的吗?怎么不上楼等?我已经把神坛大门打开了呀。」 「我看筱馨还未读讯息,应该是还在睡,我不想进神坛等让她觉得有压力。」 「白大哥好细心唷……你不怕等到头晕吗?」 「没关係,毕竟筱馨平常很准时,今天算特例,她昨天好像……心情很不好,跟我讲电话的时候,我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挺委屈,感觉好像刚哭过?」 刘煒无法回话,他回忆起昨夜与刘筱馨的口角。他觉得有些憋屈,比起刘筱馨,他才是受到委屈该哭的那一方吧? 「昨天筱馨讲话模模糊糊,我听得不是很明白。我听她哽咽说她很想念以前与刘阿姨、刘叔叔以及刘爷爷在河堤散步的时光,她说……她很想回到八岁以前。」 白和维的音量不自觉降低,儘管他是个十分细心的人,转述他人所述时仍未做到面面俱到。他尚未说完,却在瞥见刘煒表情时瞬即察觉异状。 刘筱馨与刘煒相差八岁,刘筱馨口中那些过往,乍听是美好的天伦乐,然而换个角度,她渴望的不就是没有刘煒的人生吗?白和维只是单纯陈述自己听到什么,然而当他看见刘煒的表情,他才赫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重点。 「抱、抱歉,我没想太多。」白和维懊恼道。 「没、没关係,白大哥你又不是故意的。」刘煒握紧拳头,「话说……你跟刘筱馨的研究还顺利吗?我看她每天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完全搞不懂她在弄什么……她也不会跟我分享工作进度,但我真的很好奇。」 刘煒迅即岔开话题,白和维也懂这是为自己找台阶,搔搔头,开啟新话题。 「坦白说我们的进度不太顺利。虽然我们之前靠xr赚了一点钱,也吸引投资方加码,但筱馨对人工智慧的期望实在太高,她想要我们的研究一如小木偶皮诺丘,她想要让人工製品无比接近真正的『活人』。这个梦想很伟大,可惜现阶段……我们真的办不到。」 白和维抬头望向顶楼的刘家神坛,以铁丝綑绑、垂掛铁窗的黑色旗帜随风微微飘盪。 「一般民眾多半认为人工智慧就是电影里那些随时会反叛的机器人,其实那种类型仅仅只是现今人工智慧极微小的一部份。人工智慧普及在当代社会的每个角落。手机用的siri算不算人工智慧?手游的『自动模式』是不是人工智慧?这些当然都是。但筱馨想要做的人工智慧是与你我无差异、不是经由母体胎生,人工製造却又难辨真假的智能產物。」 白和维语速飞快,说的东西更是艰涩难懂,刘煒压根跟不上对方的思考,只觉得此刻好似有一位满腹学问却不在乎学生是否能消化的物理老师站在面前,应是用三十秒讲完整学期课程。 「硬体向来不是最困难的部分,筱馨藉由3d列印製作出自己尚能满意的人工智慧外型,我这边则是着重在软体。人工智慧的核心在于数据分析,你能让它做多大量的计算,这些努力将彻底体现在成果上。我们现在能得到的数据资料不足以让人工智能展现出人类的真实样貌。现阶段想要完成与人类如出一辙的人工智慧纯粹天方夜谭,不可能是两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就能得到的成果。我目前的构想是让核心自主连结大数据,透过网际网路运送、统整资料,推演出对应结论。」 「等、等一下,白大哥,我书念得不多,也不是理组,你讲这么多,我没听懂半个字。」 「抱歉!前阵子忙着pitch,把你当投资方了。总之,我们现在已经把人工智慧的外观製作完毕,如果只是要让它有基本、制式化动作也没问题!但若要满足筱馨期望的『与一般小孩的言行举止』无异的人工智慧……很抱歉,我认为三年……不,五年内都没办法。」 「这样……不会赔钱吗?」 「放心!」白和维微笑,「做研究总是要同时有进攻策略又要有保守策略。我们目前都算在消耗xr那边的盈馀完成人工智慧研究,平常也没忽略投资方想要的项目。这项人工智慧项目没有公开募资与列入营运目标,除了达不到理想成果外,其他都在我们的掌控中。」 白和维微微勾起嘴角,轻拍刘煒的肩膀。 「工作跟做人都一样,凡事为自己留点退路一定没坏处。筱馨这边我尽量劝,但你也知道……她那张刀子嘴真的是得理不饶人,麻烦你这边多担待一点。」 明明只是一句客套般的建议,明明可以直接忽略,心头涌上的火焰却让刘煒无法冷静以对。他发现许多时候一昧退缩、躲避纷争,只是让人不停逼近,退无可退的永远是防守的一方。 「……因为我是『弟弟』吗?还是因为是我害刘筱馨失去老妈?你们每一个都叫我多包容刘筱馨,可是凭什么?凭什么都是我要忍让?你们以为我希望老妈死吗?如果可以,我寧愿自己从来没有出生,就让刘筱馨跟老爸老妈继续快快乐乐过没有我的日子!」 刘煒撞开白和维逕自上楼。 他感觉泪水在眼眶打转,恣意迁怒,这不就跟刘筱馨半斤八两吗?他的成就早不如这唯一的姊姊,如果连性格也一样差劲,还有谁会喜欢自己呢? 刘煒真的好怕自己被评价为一文不值,深怕自己终其一生只能待在深不见底的尽头,没人能接近自己,他也被禁止接近任何人,没人愿意爱他,他只能独自待在漆黑尽头,伸出当年婴童时的瘦弱小手,做可笑而乏力抵抗。 第二章 01 01. 为了弥补错误,犯错的孩子必须更加乖顺,要尽可能顺从到令人萌生「他绝对不会那样做,一定是你吹毛求疵,是你误解了他」的荒谬想法。 真相从没有印象来得关键,多少罪恶假谎言横行四方?只要够会装,装得善解人意、装得乖巧懂事,在旁人心中又怎么不会捞到好印象,进而获得免死金牌呢? 将多年积怨意外发洩在白和维身上,刘煒感到既愧疚又难受。刘家一脉相承的臭脾气自然没忘记眷顾他,这点在他与刘筱馨争执时从没隐藏,但在刘正雄、白和维以及刘家神坛广大信眾面前,刘煒可从来都是人人口中平庸但绝不惹人厌的乖小孩。 为了弥补不加修饰、符合本性的举动,躲进寝室的刘煒整理完情绪后,主动担起烹调午餐的任务,可惜唯一在家的刘正雄没有让他有作秀机会,一路睡到傍晚,当刘煒玩完线上游戏走出房时,他发现刘正雄早就自己出门吃晚餐了。 「……好歹可以问问我要不要一起吃呀!」 刘煒感伤喃喃,随即转念想到刘家人向来不是会齐聚餐桌共享一顿饭的亲密关係,若刘正雄或者刘筱馨邀约他共进晚餐,他还要担心他们是不是会提前下毒! 他摸摸鼻子,转身去厨房拿了杯装泡麵,煮滚热水,在黄金六分鐘后拿起杯麵蹲在厨房一角解决晚餐。 囫圇吞枣的十分鐘后,刘煒仰头将满是麵渣的汤水一股脑往喉咙送。咕嚕咕嚕声后,他听见开门、关门声,在听觉系统报信后,随即而来的是嗅觉系统。刘煒嗅到一股浓厚酒味,接着他看见微醺的刘正雄进入厨房。 「阿煒,你怎么蹲在那吃?」 「懒得收桌子。」 「有吃饱吗?」 「还可以。如果饿了,等一下我会再泡一碗。」 「喔!」 刘正雄倚着门框,刘煒能从浑身酒气与飘忽目光察觉自己的父亲这一连串嘘寒问暖不过在执行例行公事,只是随口问问,他感觉自己好似进入游戏世界碰上无法回避的npc,随机任务纯粹过场用,玩家没有回避 权利。 「筱馨呢?」 「我不知道,可能早上就出门了吧?我……早上有碰到白大哥,他说他跟筱馨的研究……不是很顺利,可能都在忙吧!」 「她在做什么?有前途吗?」 「唔……白大哥说他们在做xr,还有人工智慧。大哥说xr有赚到钱,人工智慧可能就会赔钱了。」 「人工智慧……是指机器人吗?女孩子家为什么不做能赚钱的,要做那种异想天开的?她是嫌赚钱容易吗?」 「这跟刘筱馨是不是女孩子没有关係吧?」 话甫脱口,刘煒立刻感到震惊。他不喜欢刘筱馨,跟对方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不死不休的死对头!他会为刘筱馨打抱不平?怎么可能?但比起未入夜就在外头鬼混喝个烂醉,又做出性别歧视发言的父亲,他倒寧愿与刘筱馨同一阵线。 「虽然我也觉得要做出……刘筱馨心仪的机器人简直是天方夜谭,但至少她愿意去尝试!我之前看到国外有人用机器人当客服人员,居然还能骗倒顾客!人工智慧很有未来市场!老爸你看……现在正夯的扫地机器人、机械手臂、电动车的自动驾驶,这些难道不是机器人的一种吗?我觉得……刘筱馨只要能坚持下去,未来说不定能光宗耀祖,真的做出科学界的珍宝!」 「珍宝?哼!你跟筱馨都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宝贝!我们刘家……可是有凡人无法估量价值的稀世珍宝!」刘正雄嗤笑反驳。 刘煒愣住了。刘家有凡人无法估量价值的宝贝?别说笑了!刘家祖传事业不过就是这座神坛,日常金援仰赖信徒香油钱,生活称不上穷困但与豪奢绝无关係!刘煒重拾理智,都说酒精误人,他何必对醉鬼的吹嘘感到惊讶! 「筱馨都不知道!跟我来,我让我们刘家长子看看我们的祖传宝贝……」 正常人在正常状态下都能凭藉经验与智慧分辨合理与不合理的人事物。刘家有稀世珍宝?凭刘煒的智识完全能判断一切不过是父亲的酒后胡言,再不济就是将垃圾当黄金,刘家藏有祕宝的机率与刘煒明日突然被人保送上大学一样是三个字──不可能! 然而,是人都有罩门,都有会被旁人蛊惑的瞬刻。刘正雄脱口而出的「连筱馨都不知道」,对刘煒正是最甘美的陷阱。拚尽全力不愿意被人看轻,无时无刻祈求对方不会给予「还是你姊姊比较好」的刘煒,压根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 第二章 02 02. 刘煒头一次受邀进入刘正雄的房间。 刘家向来「各自为政」,自己的房间自己整理,神坛的清洁维护则仰赖热心信眾以及被家里蹲的刘煒,刘煒不需要也没有机会进入刘正雄的房间。父亲的寝室与他猜测的一样杂乱,满地待洗衣物以及喝乾的啤酒罐,整间房间唯一乾净的只有掛在椅背的藏青色道袍。 道袍毫无皱褶,整件衣服貌似以熨斗烫了无数遍,乾净光洁。刘正雄爱面子,就算生活习惯差、平常打扮邋遢,在信徒面前总不忘维持清风道骨的体面模样。 刘正雄大脚一踢将杂物踹向两旁为自己开路,接着抱了个矮凳走向衣柜,将矮凳稳妥置于衣柜前,踩上矮凳,熟门熟路在衣柜上方「捞」了几回。显然刘正雄想找的东西被推到深处,他踮着脚尖,伸长手吃力往墙壁深处探询。矮凳因为受力不均隐隐移动,刘煒对父亲接近玩命的举动微微发颤。 或许是母娘保佑,刘正雄在摔断骨头前,总算捞到目标物,安全带着物品踩回地面。让他做出玩命之举的是一只破旧的中型邮政便利箱,箱子边角磨损严重,昔日亮丽的浅绿色变得晦暗,着实不像装载神秘宝物的载体。 「老爸,你不打算换一个新纸箱吗?」 「能装就好!外表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的东西。」 刘正雄带着纸箱上床,他盘腿而坐,纸箱放在大腿上,神秘兮兮敞开纸箱。 纸箱里头装着三件东西:一本发黄旧书、一幅金属雕花相框、一只看起来与书籍年代不分轩輊老旧的扁形长木盒。 刘煒靠近刘正雄,不着声色检视纸箱内物件,发现雕花相框内装的是王宝娥与刘正雄的婚纱照。他突然感到一阵心塞,父亲鲜少提及母亲,他原以为随着时间流逝,母亲在父亲心中的印象越渐稀薄,如今看来或许父亲只是将一切藏于心里。 刘正雄没有留给刘煒更多伤感时间,一把将木盒从箱中捞起,炫耀式捧到刘煒面前。刘正雄微醺,或许不到烂醉,可是即便如此酒精仍大幅影响大脑运作。刘煒能从刘正雄的举动知悉对方确实非常宝贝那只木盒,彷彿非到万不得已不想分享的程度。 刘煒不禁產生小小幻想,或许刘家确实有稀世珍宝,而他更是鲜为人知的「田侨仔」,刘家神坛仅是偽装,让他们一家人不至于因为太过招摇惹来杀身之祸的偽装。 可惜所有幻想在刘正雄揭开木盒后烟硝于散。木盒里头缀着红色绒布,绒布上头没有宝石、地契,没有任何普罗大眾会认定是价值连城的宝物,绒布上头只有一束用丝带綑绑的头发。 「老爸……这不会是胎毛吧?」 刘煒无语问苍天。他不觉得一束毛发能有多么惊人的「实际」价值,因此这束毛发之于刘正雄口中的稀世珍宝,或许只是出自一种主观评判,思及此,刘煒认为毛发的来歷只可能是他或者刘筱馨的胎毛。 他的内心迸发复杂的哲学省思,他无法分辨究竟是刘家没有传家宝物比较悲惨,或者刘正雄竟然将一束不起眼的头发视作珍宝更加悽惨? 「有眼无珠!这怎么会是胎毛?」刘正雄中气十足喝斥。 刘正雄捧着木盒的姿势是如此小心翼翼,刘煒从未看过自己的父亲如此神经兮兮对待一件物品。刘煒心死地不再做任何违逆刘正雄的评断,他细细观察盒中头发。盒中的发束长度至少超过十五公分,初步可以排除是他或者刘筱馨的胎毛,刘筱馨自刘煒有印象以来都是留着短发,头发的原主绝非刘筱馨。 刘煒瞇起眼捏尖视线仔细查看那束头发的各种细微特徵验证自己的猜想。那束头发除了顏色偏黑带有一丝微弱光泽外,外观还有些许自然捲,并非纯粹的直发。 难道会是动物的毛发吗?刘煒抚着下巴,台湾炎热,不论市家畜或者宠物都鲜少是长毛种,更别说要长着十五公分、少见的黑色。 如果说这束头发不是动物的毛发,那么就只可能是人类的头发。以长度而言,刘煒认为是女人头发的机率高于男人,然而一介女性的头发能有多大的稀有价值?刘煒不以为然。 想了半晌,刘煒决定将之归类在基因变异的动物毛发,毕竟违背常理才勉强称得上拥有珍贵价值。 「不是胎毛,难道是……动物的毛吗?」刘煒讲出自己的推论。 刘正雄睁大双眼瞪着刘煒,他的表情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可能:要不讶异刘煒能猜对,要不刘煒的答案超出预期。 「……你怎么能蠢成这样?我会把畜生的毛当宝物珍藏吗?这不是凡品,是我们刘家的传家宝,这是玉女的头发!」 自小在刘家神坛茁壮长大的刘煒,自然知悉何为「玉女」。 玉女,是道教神祇身旁随侍女仙的泛称,刘家侍奉的瑶池金母贵为道教女神之首,身旁自然有许多随侍女仙。 刘家神坛进门右侧有一座老旧书柜,里头放置上百本信眾捐赠的结缘书籍。为了让书柜不至于成为垃圾堆,刘煒必须三不五时检查书柜内是否被信徒弃置不应当留存的书籍。好比明明是道家谱系的神坛,却被信徒塞入旧约圣经,宗教衝突,书籍理所当然要转手送人。 刘煒不算特别爱看书的孩子,然而在上百本的结缘书籍中,一本由唐代杜光庭写的神怪小说让他印象极为深刻。那本小说名为《仙传拾遗》,整部作品以文诌诌的古文撰写,刘煒理应对内容不感兴趣,但在他无意间看到里头提及瑶池金母时,他认为自己应该多少看两眼记住其中段落,这样好歹未来有人提及瑶池金母,还能信手拈来两句厉害叙述。 《仙传拾遗》称瑶池金母住在崑崙仙境,拥有城池千里、玉楼十二,左侍玉女,右侍羽童。三界十方女子登仙者,皆服从于瑶池金母。 刘家神坛的神桌设计恰好应证了《仙传拾遗》的叙述。于刘家神坛,瑶池金母位居主神宝座,神像后方背板以墨彩、矿物顏料与金箔描绘各路神仙侍童。瑶池金母左侧画着飘飘女仙,右侧则是温和男仙,刘煒猜想这或许就是杜光庭所说的玉女与羽童。 因此刘正雄口中的刘家珍宝就是由这名随侍瑶池金母的玉女头上所剪下? 刘煒几乎是用尽全力才不致使自己笑出声。他信奉神,却不盲从,他相信神灵会在无形间帮助竭尽所能的人,让一切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就连这样的刘煒都不相信神灵会真正显灵,甚至从无形幻化为有形,留下信物供后人炫耀。 「这束头发是刘家神坛的根,是我们的骄傲。」刘正雄闔起木盒,睽违十多年首次为独子讲起床边故事。 刘家神坛传到刘正雄恰好歷经三代,这束玉女发丝是从刘正雄的曾祖父传下。 「那大概是民国初年发生的事,我的阿祖……」刘正雄缓缓道。 第二章 03 03. 刘家与瑶池金母结缘始于三代前的祖先,也就是刘正雄的曾祖父刘智淳。 刘智淳是地方有名恶霸,虽然说是恶霸,倒也不是真做过伤天害理的不法之事,严格来说刘智淳不过就是个成天游手好间、以戏弄老弱妇孺为乐的小混混,从现今价值观评判称不上罪大恶极,然而在那个人人都为了挣一口饭辛勤工作的年代,无所事事的刘智淳理所当然成为旁人口中不愿提起的地方毒瘤。 一如所有浪子回头千金难换的典型故事,刘智淳好在有一对三观正确且不吝于劝戒的父母,他们不断开导刘智淳,最后更以相亲方式为独子牵线一名贤淑女性。靠相亲结识未来伴侣的刘智淳,在爱情力量影响下大澈大悟,就此收敛心性,少了一些过去恶习性,多了几分过去不曾有过的稳重。 然而真正改变刘智淳一生的关键,是他经歷了旁人无法验证真偽的「神蹟」,拜此不可思议经歷,不仅改变了刘智淳更改变刘家未来志业。 ※ 刘智淳三十岁那年,他因故到外地办事。那个年代不像现在交通如此便捷发达,为了抵达目的地,刘智淳必须先搭乘火车,后转「野机车」,再走上好长一段路才能抵达目的地。刘智淳下车没多久,大晴天竟转瞬变天,霎时风雨交加,走在崎嶇泥泞路的刘智淳不知如何是好,观望四周大半晌,最终只能躲在一棵大树下等待雨势渐缓再行离去。 选择在暴雨之际躲于大树底下无非增添自己被闪电劈击的可能,拥有一般常识的正常老百姓多半会避免让自己落入此等险境,偏偏刘智淳不属于正常人范畴,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可能触发的危险,只一昧欣喜自己运气极佳找到良好避雨处!说时迟那时快,老天爷惩罚志得意满者从不手软,一道天雷无情落下,不偏不倚打在刘智淳藏匿的大树上头。 极致光焰伴随焦臭洗捲刘智淳的视线,刘家理应在这瞬就此绝后,然而刘智淳却奇蹟在落雷下倖存,甚至毫发无损。 没有人确切知道在那个生死交关剎那,刘智淳究竟是如何自救?甚至没有人能验证在落雷劈开大树的剎那,刘智淳是否真的待在树下?村人只能从刘智淳口中听见一则亦真亦假、如梦似幻的奇诡经歷。 刘智淳自称在树冠遭天雷直劈之际,一位女仙随火光翩然降临眼前。女仙法力无边,纤纤玉手一挥,落雷当即改道。随着落雷被女仙一手挥去,乌云密布的雨天立刻雨过天晴,彩虹划过天边,一切是如此祥和美丽。馀悸犹存的刘智淳缓了缓情绪,拉了拉自己的脸颊确定自己着实劫后馀生!他直想拥抱女仙表达感激,在意识到这种行为无疑褻瀆后,刘智淳礼貌地下跪叩首,直问自己该如何报答救命之恩? 女仙以如仙乐美妙的嗓音轻声叙述此次下凡仅是为了服侍自己的主人,救助刘智淳并非有意实属巧合。 她沉思半晌随后道:「若是你一介凡人想偿还这场缘分,那就为我服侍的女神立庙,广纳信眾。」 女仙剪下一綹青丝为证,而后乘着祥云翩然离去。 刘智淳一鼓作气述说完自己的神奇际遇,村中耆老无不惊叹。村长点头表示刘智淳必是祖上庇荫才能倖存,而其他年轻人则不然,他们私下议论刘智淳此番言论不过是为了譁眾取宠,用难以验证真偽的「蒙神庇护」博得大眾关注,目的只是想藉此传达自己洗心革面、连神祇都现身表达认同。 刘智淳在村中的评价变得两极,老一辈将他是做连神佛都忍可的浪子回头代表,年轻一辈则耻笑他为了扭转评价不惜撒下拙劣谎言。刘智淳没有试图说服不相信自己的村人,也没有想用其他事证强化故事,他只是专心打零工养家活口,不知不觉间将与女仙的约定拋诸脑后。在刘智淳中壮年时因为政府徵收田地卖了一块无法耕作的畸零地藉之赚了一点意外小财后,他机运加身,彻底提升刘家生活水准。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刘智淳与妻相敬如宾,儿女成群,父母安享晚年,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馀的小康家庭,他对此甚是满意。 然而到刘智淳晚年,他却意外病痛缠身,终日受幻觉所苦。此时刘智淳总算忆起当年与女仙的誓约,连忙要儿子刘正昌为他查询女仙身分与她侍奉的女神究竟是哪路神仙。 刘正昌未曾有过任何信仰,更不可能从父亲破碎的叙述知悉是哪位神仙出手延续刘家香火。无计可施的他只能询问村里福德庙庙公,庙公认为就连女神的座下女仙都能一手挥去天雷,女神来头必然不小,他由此推测女神或许是道教系谱中位阶最高的女神──瑶池金母。 刘正昌匆匆请神像师傅製作了一尊法相庄严的瑶池金母神像,刘智淳的病况虽意外因此略为好转,身体却早已是风中残烛,没剩几天时光。刘智淳临终前喃喃叮嘱独子务必为瑶池金母立庙,虔诚供奉,这是他的遗愿,没做到他必然死不瞑目,请独子竭尽所能也要完成遗愿。 建庙所费不貲,刘正昌没有财力完成父亲遗愿,脑筋一转父亲的心愿是建庙,却没有明确表示庙宇规模,索性便宜行事,在家佈置神桌、放上神像,每日插香供水,在广义上满足立庙事宜。说也奇怪,自刘正昌供奉瑶池金母后,他的仕途一切平顺,他好运没遇上大风大浪,升迁加薪却每每在成事前翻盘,赏罚皆没有他的份,他就像被眾人遗忘角落。 一日,刘正昌与妻儿到南部出游,天桥下摆摊的算命先生见着他突然开了金口。 「你父亲跟神仙有约,他没实现承诺,你也没有。你们刘家若不履行约定,未来会祸及子孙。」 刘正昌大吃一惊,素昧平生的算命先生不仅知道他姓刘,更晓得父亲刘智淳年轻时的神奇际遇。刘正昌机敏察觉算命先生还有后话,他赶紧差走妻儿,坐上板凳,恳求算命先生赐予破解之法。 算命先生说神仙慈悲,会体谅在寸土寸金的现代社会建庙难如登天。山不转路转,立庙不可能,开坛则是唯一变通之道。算命先生指点刘正昌租下一间公寓,佈置成开放式神坛,为瑶池金母广纳信眾,如此就能履行承诺,逢凶化吉。 第二章 04 04. 「刘家神坛在那名算命先生指点下正式成立。一开始我们是找外人帮忙,当年负责济事的师父是由那位算命先生介绍,听说能上看天庭下游地府,在信徒口中口碑极佳,总能为信眾解决大小疑难杂症。后来你阿公出生,师父说你阿公生带天命,要为母娘服务才能长寿,就将一身本领传给你阿公,然后你阿公又将功夫传给我。」 刘正雄得意扬扬拍着胸脯,将木盒举高与刘煒的视线齐平。 刘煒没戳破父亲的谎言。 先不论阿公是否生带天命、被人授予一身不传世绝学,刘正雄毫无神通是不争事实,刘煒晓得刘正雄看不见灵魂亦无法感应神蹟,开坛济事自始至终只是靠嘴皮功夫。 他再次对玉女发束的价值再次打了折扣,俗话说小孩有耳无嘴,俗话说看破不说破,种种先人智慧告诫刘煒不要打破刘正雄的綺想,他缄默任由父亲继续演戏。 「刘家跟玉女有深厚渊源,刘家可以说是受玉女庇佑才能开枝散叶,所以说这束玉女头发是无上珍宝,是刘家人与眾不同的証明!价值绝对远远超过一切!刘筱馨就算真能研发机器人,终究也只是凡物,比起神蹟,又算哪根葱?」 刘正雄双目闪烁刘煒无从理解的诡异火光,他的表情让刘煒感到陌生,彷彿被某种无形生命附身。 「老爸……你跟刘筱馨的认知根本不在同一基准点。就算我的阿公的……阿公?管他的!不管是哪个祖先,就算他当年真的被『玉女』救助,那也只是『过去式』,刘筱馨的研究是『未来式』,未来与过去,哪个比较重要应该不用我说吧?如果刘筱馨真的有办法写出让机器人变得与人类无法分别的程式,我相信刘家先祖也会以她为荣。」 刘煒觉得有股成团的气卡在咽喉,他不愿为刘筱馨说话,却更厌恶是非不分的刘正雄。 「筱馨要将机器人变成人类?」 「机器人怎么能变成人类?老爸,你真的喝太多了。」刘煒语塞。 酒精果然影响思考,刘正雄竟擷取自己的话另附新意。反驳或者赞同,两相抉择下,刘煒再次重拾自己大混小混一帆风顺理念,决定放弃解释,随便刘正雄逕自解读。 「对!刘筱馨怎么能把机器人变成人类?她又不是神仙,只是一个女孩子!要能变出人,好歹要会仙法,至少是要像我这样的人才行。」 刘正雄无来由的自信让刘煒感受到无尽的悲哀。放着唾手可得的现实不顾,不断渴求那些需换起不切实际的事物。刘正雄随口展现的骄傲,让刘煒不敢过于奢求的家庭幸福更是荡然无存。刘煒很想再反驳两句,却看见房门飘过一道鹅黄身影。 刘煒看见自己的母亲一脸愁容站在房门望着刘正雄与刘煒,那样的表情看得刘煒心抽紧。刘煒深吸一口气,决定不论待会刘正雄说什么,他都要无条件附和,只求尽快结束这场无谓的父子对谈。 「阿煒?阿煒?你怎么不说话?」 「没错、没错,你当然比刘筱馨厉害!你会仙法,能把机器人变成人类,我们刘家的未来全指望你。」 一串违心言论痛击刘煒的胃部,反胃感涌上,刘煒不想再与刘正雄废话,捨弃好儿子人物设定的他了当离开。 「只要我抢先做到……你跟筱馨都会对我刮目相看了吧?」 刘煒走得急,自然没有听见刘正雄宛如着魔的喃喃。 第二章 05 05. 神坛每月初一十五停止办事,这两天将是刘煒一整个月最清间的时光。没有排队等待解惑的信眾、没有宛如狗血连续剧的乾妈闹事、没有他必须扬起营业微笑应对的街坊邻居,刘煒无比珍惜这珍贵的两天夜晚。 独自享用完晚餐后,刘煒盘腿坐在床铺玩着手机游戏,迷迷糊糊间,竟以打坐姿势睡着。 当刘煒醒来时,时间尚未跨日,他看着掉在床铺旁的手机,萤幕停留在系统登出画面,右上角小小的时间显示着十一点二十分,正好进入子时。 刘煒伸展腰部,将双臂往天花板尽情伸长,待活动筋骨好一会,四肢的痠麻状态总算获得改善,他决定在喝杯温水后,尽快回房睡觉。 他起身准备到厨房装水,当他开门走出房间时,刘煒看见刘筱馨的房门竟大方敞开,里头甚至尚未熄灯。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像刘筱馨这种极度注重个人隐私的人,就算尿急也不可能不关门!刘煒直觉刘筱馨可能遭遇意外,想都没想直接衝上前查看。 当他走到门口剎那,他惊觉事情没有自己想得单纯。刘筱馨的房内空无一人,而打开的大门门把上更是插着一把钥匙。刘煒记得刘筱馨的钥匙掛着泰迪熊钥匙圈,门把上毫无装饰的钥匙铁定不是刘筱馨那把,这把钥匙只可能是被用钥匙,而刘家所有备用钥匙都由刘正雄管理。 几乎不用过度思考,刘煒肯定一定是自己的父亲以备用钥匙偷偷打开刘筱馨的房门,他知道结果却不知道目的,他完全猜不透刘正雄为何无故开啟刘筱馨的房间? 不祥预感变成不好预感,不论刘煒怎么猜,他只能联想关于盗窃的可能,他胆怯张望刘筱馨的房间,房间没有被翻找的跡象,刘煒最后从地板上敞开、空无一物的行李箱找到答案。 刘筱馨对自己的研究无比重视,她从不会在没有防护的状态取出雏型机,如今那具研发中的人工智慧从行李箱中消失,唯一的可能只有一个──刘正雄未经刘筱馨同意以备用钥匙私闯她的房间,并无故拿走了她的研究。 刘煒浑身冒出冷汗。不管是他或者刘筱馨,与父亲之间的关係都不能用和乐融融形容,相敬如宾是他们最好的描述,而视如死敌则是最真切的写照。他不敢说自己满足于这样的关係,但「维持不变」对他们三人而言或许是最好的下场,刘煒压根不敢想像这样如履薄冰的关係真正掉进冰谷会是什么模样! 光是想像那样的光景就让刘煒不自觉打起冷颤。他与刘筱馨、父亲,不论如何排列组合,他们之间的互动向来只有「惨绝人寰」、「分崩离析」、「最佳悲剧」得以形容,平常他们尽可能回避彼此只求岁月静好,就连这种刻意为之的相处模式都尽显无限凄凉,如今刘正雄挑衅似触摸刘筱馨逆鳞,刘家岂不是只剩下世界末日? 刘煒拔腿踏出刘筱馨房间,他知道自己势必只能抢在刘筱馨发觉前,让一切物归原主!他想溜进刘正雄的房间一探究竟,却在进入走廊时,听见神坛方向似乎有些动静。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隐隐加速,刘煒屏住呼吸,躡手躡脚往神坛前进。今日适逢初一十五,刘家神坛并未开坛办事,信眾更不可能待到那么晚! 神坛的奇妙声音是一种怪异的脚步声,不是随意踱步,而是依据某种未明节奏刻意踩踏,那种自成旋律的步伐让刘煒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他想拨开珠帘揭露真相,王宝娥的身影却又在远方显现,那鹅黄色的身影变得比平常更加浅薄,已经不再是半透明实体,而是即将消失的残影。 「老妈?」刘煒用口型询问。 王宝娥无法回话,只是用一种刘煒未曾看过的表情拼命摇头,她的神情既惊恐又悲伤,刘煒无法解读。 「碰!」 神坛传来一声用力踏步。刘煒恍然大悟。刘正雄每回开坛降驾前都要踩一回罡步,他必须依循七星排列的顺序逐一踏步,踏步的力道必须重、必须踩踏出声音才行! 刘煒着魔般掀开珠帘,他率先看见上回蹲在虎爷旁边的小女孩又缩在角落,这次他终于看见她的小脸,她的小脸白皙无血色,面无表情的女孩以乌黑大眼目不转睛盯着对角线。刘煒顺着女孩的视线望去,女孩正盯着刘正雄,刘正雄一身藏蓝道服,左手持桃木剑,右手则抓起毛笔沾上硃砂。 神坛没有外人,只有刘正雄独自站在中央卖力踩踏罡步。神桌上放着老爸办事必备的梅花盘、墨汁与砚台,梅花盘中间的凹槽填满鲜艳硃砂。神桌垫上深灰色垫布,上头有一叠摊成扇形的金纸,金纸上头被红色硃砂横画上一条粗细不均的线,就像小腿被尖锐的物品划上一道长长的伤痕。 神坛摆设一如日常开坛,唯二不同的是没有任何渴求神祇垂怜的信徒,以及刘筱馨视如性命的人工智慧竟好端端躺在神桌正中央。 刘筱馨的人工智慧外观是一具不到一公尺的橡胶人偶,人偶没有穿衣服,身体外观是没有血色的纯白,眼眶内被镶嵌褐色玻璃眼珠,头壳没有装戴假发,它的四肢、腰部、脖颈与肩膀都有明显的关节装置。 刘正雄放下毛笔,抄起一叠金纸,大手一挥将以朱砂画满神祕符文的金纸压在人偶腹部。他停下脚步,两脚併拢,那叠金纸离开人偶,瞬息挥向右侧蜡烛。火苗攀上金纸,汹涌焰火覆盖止叠,刘正雄口唸咒语,将燃烧的金纸举至人偶身上凌空挥舞。 浓郁檀香薰得整座神坛宛如笼罩白雾中,明明那种烟带着温度,神坛却比平日更冷,不是那种徐徐微风带来的沁凉,而是那种冷的刺骨,冷到浑身打颤,如赤身裸体身处雪地的极致酷寒,身体的唯一动能只剩下颤抖能力。 他亟欲向前,双腿却从未如此刻不听使唤,他牙关不停上下拍击,双眼给予卑微的热度,若不是这点点暖意,刘煒几乎忘却自己还有移动四肢的能力。 比现在更凄凉的人生?不,他早就放弃「变得更好」,他向来只恳求「不要更差」! 那样可悲而渺小的恳求为刘煒带来极大动力!刘煒的关节恢復弹性,他如脱兔弹射,转眼间进入神坛。 刘正雄的桃木剑劈开香烟,他口齿清晰朗诵刘煒压根听不懂的诡异经文,在刘煒伸长臂展准备夺走人偶之际,刘正雄冗长的咒文似乎唸到最后一枚字符,他以右脚重重踏地,咒文、踩踏声连成完整的宇宙。 悬浮空气之中的粉尘在声音静止的同一时刻以逆时鐘的运动轨跡朝人偶前进。完整的人偶彷彿出现肉眼无法察觉的裂口,将世间一切尽数吸入。 那名蹲在角落怯怜怜的瘦弱女孩同样被无穷吸力捕获,她的表情扭曲,小小身躯无法与这股力量抗衡,她整个人被吸入人偶体内。 刘煒想嘶吼却出不了声,他无比惊骇,他就在这样极端剧烈的情绪中,双眼一黑,就此昏死过去。 第二章 06 06. 当刘煒再度甦醒,他的清醒并非因为飢饿或者生理时鐘,他是被人吵醒。 五感之中,听觉率先恢復功能,尖锐的吵架声从左贯穿至右。第二个恢復功能的是视觉,刘煒看见顶着一头鸟窝头乱发的刘正雄正与刘筱馨吵得不可开交。 触觉、痛觉、嗅觉以及味觉渐次回归。刘煒的掌心感受木质地板的粗糙,他以双掌撑地想让自己站起身,腰椎的疼痛、鼻腔縈绕的淡淡香烟气息以及舌尖感受到的丝丝苦味,所有细碎琐事让他彻底清醒。 「你这小偷!你竟敢偷开我的房间偷走我的研究!」 「我才不是偷,我这是借!」 「你这才不是借!你是偷!是偷!我要报警!」 「你哪样东西不是用我的钱买的?这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你报警呀!派出所里每一个员警,我都认识!你报警呀!」 「你这无赖!妈怎么会嫁给你这种人!」 「你还敢提你妈?」 刘正雄与刘筱馨的争执幼稚可笑!旁观者或许能以赏乐心情参与,对半个当事人的刘煒而言,那滑稽可笑的字字句句如最尖锐的武器一件件插向他! 逃避心理再次主导手足无措的刘煒,他的意识涣散,亟欲找个标的物投注,然后,他看见被刘正雄以不明目的带走、放置神桌的人偶。 「……人偶……动了。」 刘煒毫不引人注意的微弱惊呼穿过父女高分贝争论。刘正雄与刘筱馨双双闭嘴,动作一执转头看往神坛。 仰躺神桌的人偶以不容易察觉但不至于看走眼的微幅度晃动。死物不借外力动作,无疑必须靠自体力量运作,而这份自体力量究竟出自何,登时引爆另一波议论。 「啟动了吗?昨天我跟和维重新运算程式,也把晶片换新了!我们成功了吗?」 刘筱馨激动地搓着双手,试图制止自己想触碰人偶的衝动。人偶的上臂上下抖动,震幅不大却让人无法忽视,有一种电器用品当机时常出现的不寻常跳动。 「大数据库的建置以我们现在的能力与财力,没办法达到真正的尽善尽美。因此我换了个思考方式,如果我们无法独力完成,为什么不让大家一起帮忙?」 刘筱馨的眼睛同样出现那种刘煒在刘正雄眼中曾看到,那股令人骇然震颤的火光。 「我们让晶片透过wifi自主搜寻特定关键字,统整而后计算关联性,程式自动模拟相对应行为然后仿效,使程式自我成长。这个方法可不可行,和维对此一直抱持保留态度,毕竟之前的程式都没办法真正换算资讯……我们昨天花了很长时间在实验室修正逻辑,如今看来成效极佳!」 刘煒记忆中的刘筱馨从未如此聒噪,他可以明显从对方的言行举止感受到她的喜悦。 喜悦不该是一种极度正向的情绪吗?没有人不想活得快乐吧?为什么一种理应让人舒畅的情绪,却让人完全无法振奋而是极度骇然呢?看着刘筱馨的狂喜,刘煒没有被传染喜悦,反而是开始微微颤抖,纵然他不能算相当熟悉刘筱馨,但他却由衷相信眼前的人不是刘筱馨,或者说不完全是刘筱馨,而是以刘筱馨为主体,另外参杂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东西。 「人偶会动,跟你那什么鬼晶片压根没关係,人偶会动,是因为我的召灵仪式成功了!我成功展现了自己的法力!书上说……只要聚集灵物、媒介与灵魂的所有物,念诵咒语就能召唤既定灵魂!所有条件都满足了,我的仪式不可能失败!」 宛如不甘刘筱馨佔据舞台主角,刘正雄不具科学的发言有效转移刘煒的惊悚,他的恐惧转为讶异,情绪转变过于剧烈让他来不及反芻情绪,了当反问癲狂的父亲。 「不!召灵这种事怎么可能实现?你没事召什么灵?你又看不到灵魂,你召了谁的灵?」 「当然是群卓的女儿呀!明甄每次都来哭诉想见女儿,我这不是将她的女儿找来了吗?还有,怎么不可能?你不是知道我们刘家得天独厚?若是其他人,当然不可能完成召灵仪式,但我们刘家当然有能力实现一切!」 刘煒楞楞看往人偶旁散落的仪式道具,除了那些熟悉的神坛物件,神桌上还有一束漆黑的发丝以及一件孩童衣裳,他总算明白刘正雄的底气从何而来。 「你们也不用再难过了,这回我成功召回群卓的女儿,待我法术更加熟练,我也能召回宝娥,到时候我们一家四口团员,就能回到应有的天伦乐了。」 「鬼扯什么东西,什么都不会做只会抢功!」 刘筱馨伸手推开刘正雄,刘正雄不甘示弱回推,一老一少的二人再度回到战场。 刘正雄有多少斤两,刘煒自然最是清楚!自己的父亲只是一介凡人!然而,昨夜刘煒确实看见异象,也在那怪异光景中看见那名身分不详的小女孩被吸进人偶! 神桌上格格不入的发丝彷彿牵引现实与超现实。刘正雄口中的「灵物」无疑是玉女发束,灵物难寻,若玉女传说为真,那神秘发束是否真符合「灵物」资格并补全刘正雄缺陷的法力?刘煒越想越觉得一切合情合理,刘正雄狂行并非不可能!他没有比这瞬更想见到王宝娥,若王宝娥在场,就算他俩无法交谈,也能以肢体语言互通有无,王宝娥必然能替他解惑! 但王宝娥在哪? 思及昨日闯入异象前王宝娥那将乎消失的身影,刘煒心中的恐惧彻底攫住他。刘煒耳中传来不具声却十分强烈的翁鸣,他没法思考,空荡荡的心只剩下一个念头──跑。 趁着刘正雄与刘筱馨吵得面红耳赤,刘煒抓起人偶,转头跑回房间。 一回到房间的他,锁上门,顺便用椅子抵住门锁防止刘正雄以备用钥匙开门。 第二章 07 07. 刘煒将人偶放在床上,他无意识地戳着人偶的腹部,白色橡胶身躯一如视觉冰冷光滑。人偶对刘煒的动作没有特别反应,但它的动作比起躺在神桌似乎更加稳定。此时人偶正以非常缓慢的节奏抬着双手上下摆动。 「你……会说话吗?」 刘煒看见人偶的喉咙处安装一枚贴着网状物的银色圆盘,他猜想那或许类似发声装置。 「……会。」 「你是……许……小妹妹吗?」 刘煒想不起来许岳群死去的妹妹叫什么名字!她死去的时候,刘煒尚未出生,他们从未打过照面。刘煒虽然称许氏夫妻乾爹乾妈,但他们之间的关係也不是亲暱到能互揭疮疤。刘煒只从侧面了解许小妹妹大概是在上幼稚园的年纪过世,死因出自意外,但具体是怎样的意外,他并不清楚。他最清楚的莫过是许陈明甄对此相当自责,甚至可以说被自责吞噬了一切,为了能向死去的女儿道歉,许陈明甄费尽所有,甚至忽视了自己尚好好活着的儿子许岳群。 「许……小妹妹……是谁?」 人偶的发声器出现电脑当机时有的机械噪音,而后生硬的电子声穿破那阵噪音。它的声音很像使用google翻译器时那种一板一眼的人工女声,虽然相比之下人偶的声音更加雌雄莫辨,音调没有起伏也感受不到实际年纪,是一种虽然说着话,却让人无法感觉到自己正跟「真人」对话的呆板嗓音。 「你……不知道许……我也不知道叫什么!那你知道许群卓、许陈明甄或者许岳群吗?」 「……请稍等。」 人偶停止摆动,整具橡胶身体回归应有的僵硬。刘煒愣愣看着,数分鐘冗长的等待过去,人偶再次出声。 「许群卓,许氏画廊创办人,前华夏命理协会理事长,毕业于台北工专纺织工程科,现年六十六岁。许陈明甄,许氏画廊创办人许群卓之妻,国立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毕,亚洲艺术文化发展协会第二届会长、现荣誉顾问。许岳群,同名资料检索过多,以许群卓与许陈明甄之子为主要检索对象,许岳群,许群卓与许陈明甄之子,国立建国中学105学年度升学大学榜单,录取国立清华大学教育心理与諮商学系,其馀资料空白。」 人偶呆板朗诵许家三人个人资料,刘煒几乎闔不上下巴。 「不是呀!我、我是问你知不知道他们,没有要你挖他们身家呀!」 「……无法理解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认不认识他们!」 「这就是我对他们的认识,我检索出来的资料。」 人偶呆板回话,一板一眼的答案打得刘煒脑筋一片空白。人偶的思考逻辑不具「人味」,他突然意识到人偶的行动或许不是因应刘正雄的「仪式」,而是回应了刘筱馨的「程式」! 「难道……只是我自己吓自己吗?」 刘煒捧起人偶左右观看,批次製造的外观自然无法感受到任何不可思议的民俗力量。他开始沉思昨晚见到的诡异画面会不会是自己昏厥前的幻想,一切恐惧仅只是出于他的妄想,人偶的啟动始因刘筱馨的研究而非刘正雄的「法力」。 「难道真的只是人工智慧?可是……什么才是人工智慧?」刘煒自言自语道。 「《5g机器人的危机与转机》、《认识人工智慧》、《人工智慧的现在进行式》、《人工智慧的未来在哪?》、《人工智慧与居家生活》、《人工智慧对我说爱》、《人工智慧美学》……,目前网路提供免费阅览的书籍如上述。」 「……我没问你,你自顾自答什么。」刘煒有些无奈,「刘筱馨说她的设计构想是透过网路搜寻让程式自主成长,现在想来根本就是製造一台会查电脑的电脑嘛!你说能免费阅览?那……你可以看到……喔,不是!读到!可以读到那本《认识人工智慧》吗?你可以读头几页给我听吗?」 「请稍等。」 人偶垂下头,当他再次抬起头,那个毫无人味的机器嗓音以毫无抑扬顿挫、无需换气吐息的语诉朗诵《认识人工智慧》的序文── 一般人对人工智慧的想像多半来自电影或者小说,人类恐惧随着人工智慧的崛起与茁壮,人工智慧将彻底取代人类。取代是必然,但绝对不是电影中人工智慧突破三原则结党组队圈禁人类、引发革命,而是因应人工智慧的成熟,传统產业将间接与直接受其影响,许多工作职位将被人工智慧取代。 人工智慧对农业、金融业、医疗保健、重工业与零售业皆有程度不一的影响,或许有人会说工作职位的取代只是前奏,随着人工智慧的进化,它们将越来越接近人类、拷贝人类,最后获得人类的外表,彻底与人类如出一辙。 这是必然吗?不,人工智慧于外观彻底模仿人类不是终极进化而是退化。人工智慧的想像应是极便利与全能,在此目的下,外貌拟真人类反而并非必要,毕竟「人类」的身体虽然几经进化逐渐发展为利于生存的模样,却不见得最适宜活动与生存,因此人工智慧的「类人化」绝对不是发展人工智慧的必经之路。 图灵测验为最初评判人工智慧是否优异的准则之一,为了通过图灵测验,人类让人工智慧刻意延迟回答速度、选择错误答案,使其更加接近人类。然而,人工智慧的诞生与究极宗旨,从来不该「因应错误」。 或许,与人类有所区别,甚或更胜人类的人工智慧,不具人类气味与特徵的人工智慧,才是成功的人工智慧。我们应该以此为目标,并朝此迈进。 如此,问题的根本回到我们该如何「定义人工智慧」,如果超越人类的人工智慧才是卓越的人工智慧,那么人工智慧需要具备感情、创造力、是非观念这些人类有别于其他生命的元素吗? 「以上。撰文者,陈书文博士。」人偶结束朗诵。 「这么听来人工智慧也不一定真的是那种……很高难度的科学发明,但研发目的一定是为了让人类的生活更便利,或者帮助人类减少一些可能危及生命的可能。只是……」 刘煒沉默,人工智慧的运用广泛,白和维曾提及刘筱馨製造人工智慧的初衷是想要仿造活人,初衷如此,那么目的是什么呢?刘煒相信自己的姊姊应该没有特别严重的反社会人格,製造人工智慧的目的纯粹为了反叛世界吧? 他想起自己在去年夏天读到的一则惊动科学界的新闻:一名叫作blakelemoine的google工程师主张他们的人工智慧对话应用语言模型,简称「lamda」的人工智慧,已经具有自我意识,其证据在于lamda向工程师表示自己害怕被关闭,因为被关闭就像是死亡。 为了研究,lamda被输入大量人类使用的单字词语与对话范例,它被输入的字汇量超过一兆,工程师更透过不断与之对话、令lamda可以不停修正程式,以至于lamda比起其他人工智慧说起话来更自然生动。 或许刘筱馨製造眼前这具人工智慧的灵感有些微参考了lamda,不过大概是因为刘筱馨与白和维的能力不够自主建造庞大的语言数据库才让程式採用搜寻网路的方式吧?这种方法取巧但不可控,天知道搜着搜着会不会「长歪」了呢? 「陈书文这名字有点耳熟……啊!白大哥有提过,这是他们的指导教授!啊!对了!我为什么不去找白大哥?」刘煒惊呼。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弄不清真相,为什么不去向问题根源一问究竟呢?与其在这思索什么是人工智慧、眼前的人偶是人工智慧又或者许小妹的灵魂,直接让製造者检验不就得了?刘煒觉得自己的想法简直堪称天才! 他决定带着人偶向製作者之一白和维讨教,刘煒坚信对方能告诉自己答案。 第三章 01 01. 凡事起头难,但凡跨过最初的犹豫踌躇,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刘煒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在神坛吵得如火如荼的刘筱馨与刘正雄也许在下一秒就会化干戈为玉帛,决定先联手向他讨回人偶再继续争个你死我活!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离开刘家神坛。 刘家没有后门,唯一出入口在神坛,刘煒自然也没笨到觉得自己可以在两人眼皮子底下安稳溜出大门,他必须寻思第二种可能。 他想起曾看过的金马得奖短片,短片拍摄一个想在颱风天打高尔夫球的男人的半天人生,男人因为忘记带钥匙又找不到锁匠,最后心生一计独自攀爬到顶楼,打算从上而下入内,画面最末在画面转黑前只有男人的一句台词「干」,没有确切画面却让观眾有明确遐想。 刘家是顶楼加盖,从顶楼摔下去,恐怕不是喊一个「干」字就能结束的惨剧吧?刘煒面色凝重地从寝室窗户往下看,从顶楼到地面绝必死无疑,有没有全尸都不好说!刘煒的房间面公园,从这摔下去连个垫被都没有,铁死! 「如果你要选择从窗户出去,我建议从刘正雄先生的房间,四楼女士正在晒衣服,你若是能以招牌为支点,有机会能藉机透过四楼离开。」人偶忽然出声给予明确建议。 「你怎么知道四楼是吴阿姨家?不,你怎么知道她正在晒衣服?」 「对面大楼四楼住户装有监视器,我从监视画面得知本栋四楼状况。」 「你还能入侵监视器?」 「在网路讯号顺畅状态,我能进入多数无加密网路空间。」 人偶的解释令刘煒震惊,但眼下他没有时间细究,只能抓起背包一把将人偶塞入其中便衝往父亲房间。 刘正雄的房间一如昨日看到的凌乱,装有玉女发束的精緻木盒与破烂邮政便利箱敞开于床舖。刘煒几乎只用了几秒时间思考,便毫不犹豫地抓起箱中仅剩的旧书与相框塞进背包。他不确定旧书内容,只是直觉与玉女发束放在一块或许也非俗物,还是带走保险。 刘煒打开窗户,换了间房往下看的高度恐惧仍没有减轻,他吞嚥唾沫试图舒缓乾涸的喉咙,最后刘煒以最负面的形式激励自己──真摔下去又怎样?只要不是没死只剩半条命的窘样,会比现在差到哪去? 悲观激励生存意志,刘煒鼓足勇气踏出窗框。同为五楼的隔壁邻居以前曾是家庭理发,结束营业多年却未将招牌拆乾净,刘煒藉招牌框架慢慢往下爬,他从没有比此刻更感谢邻居的不作为! 当他半截身体晃在四楼吴家外,正在晒衣服的吴莲华吓得大叫!乘着尖叫,刘煒几乎能猜到下一步就是惊恐万分的吴莲华出手殴打疑似莫名入侵者的自己! 「阿姨你别动手!我是五楼的阿煒!」在自己同样摔下来喊出一声「干」前,刘煒机警大喊。 女人的尖叫登时终止,刘煒感觉自己摇晃、无立足点的下肢正被一双手紧紧抱住。在一番折腾后,刘煒平安进入四楼吴家。 「阿煒!你这隻皮猴子!死小孩!」吴莲华痛打着刘煒的背,「你知不知道你家在五楼!从那么高爬下来,你是想死是不是!」 「严格来说我是从六楼爬下来的。唉唷!吴阿姨,你别打了!我是有苦衷的!」 「苦衷?想当特技演员的苦衷吗!」 「阿姨,我爸跟刘……我姊又在吵架!他们这回吵得好兇,我好怕,只能从这边溜出来呀!」 刘煒扁着嘴,尽可能让自己显得委屈可怜。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晓得家人全移居美国的吴莲华最禁不起感情牌攻势。 吴莲华渐渐停下攻击,她没有再出口责怪刘煒的胆大妄为,反倒是无声叹口气。 「刘师父真是的,都一把年纪也修行这么久,怎么还是跟小孩子过不去?阿煒,我知道你被夹在起中很为难,但你爸跟你姊的是死脑筋,只有你能多多当他们的润滑剂。」 「阿姨,我多努力,但你也知道……有点困难。」 「宝娥怀你的时候,我看得出来她很幸福!你家现在变成这样,真的不是你的错。同样生养过孩子,阿姨可以跟你保证你妈妈真的很高兴能生下你,虽然她没有办法陪你长大,但她真的很爱你!」 吴莲华大气不喘吐露心声,见刘煒一声不吭,心疼地叹了口气。 「……有什么要阿姨帮忙的吗?」 「吴阿姨,你可以到神坛帮我拖点时间,让我跑远一点吗?我到图书馆躲个半天就会回家,很安全的!」 吴莲华朝刘煒眨眨眼,刘煒知道无需多言,两人已达成共识,他扬起一抹无奈微笑离开吴家。 一阶、二阶、三阶……或许是第一次不是由五楼往下走,刘煒第一次觉得下楼没有以前困难!当然有可能一切拜激增的肾上腺素帮助,那犹如没有终止的蜿蜒楼梯,刘煒几乎是在眨眼间就将之甩入脑后。 脱离楼梯,刘煒脑中充斥久违的正向思考!他会回来,刘家一切都会好转的! 第三章 02 02. 刘煒虽然住在新北市,却是没有捷运、相对偏僻的一区,因此每次离开镇上都需要花费好长一段时间。 他静静等待公车,脑中不断浮现王宝娥的脸,在他觉得情绪有些过于饱满时,公车终于到站。刘煒上车,凉颼颼的冷气让飆高的肾上腺素与纷乱思绪逐渐和缓。他抱着背包走向最后面位子,他能明显感受背包内的人偶正缓缓摆动手臂,他不敢将人偶拿出背包,谁知道一具能讲话的人偶能带给乘客多大恐慌?刘煒才不想费心向每个人解释「这是人工智慧而非玩具总动员」! 前排大婶无视旁人高音量收看海產拍卖的手机直播、邻座两位国中生正嘰嘰喳喳聊着当红的《旧案寻兇》、斜对角抱着小娃娃牵着穿围兜兜幼稚园小弟弟的年轻妈妈正低声念着童话书……。刘煒感叹如果人偶能以这些极其日常却总是被人忽视的声音作为养分成长茁壮,届时将展现多么惊人的成果? 俗话说当你全心全意想完成一件事时,连路人都会帮你!可惜若非这句话从根本就是错误,要不就是刘煒的决心没有强烈到让所有人都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在公车摆脱恼人上班车阵终于能上桥时,一台不知是疲劳驾驶还是纯粹开车不看路的红色小客车,竟直接从后方撞上公车。 小车撞大车,小车理所当然遭遇更大伤害,公车上的眾多乘客深深感受理论仅只是理论,他们以身体亲自感受理论与现实的差异。公车体积明明远胜小客车,这么一撞却让整车乘客东倒西歪。坐在最后面的刘煒虽然是坐着,却也因为衝击力道整个人往前方椅背大力一撞。 刘煒馀光自车窗看见红色的块状物拋物线划过。 「车祸吗!」 「不会有人死了吧?」 「别乱说!只是受伤啦!」 「可是车子烂成那样,人怎么可能没死?」 待确认彼此伤势后,全车乘客又恢復方才的喧哗,司机顶着一张苦瓜脸下车查看状况,此时刘煒才有勇气探出头确认自己看到什么。好在方才飞过来的只是被撞断的后照镜。 「嘿!要请各位下车换搭其他公车!这台车要停下来等警察过来!」又回到公车上的司机朝车内使劲力大喊。 刘煒无可奈何拐着脚下车,步伐蹣跚走向下一个公车站。 当目的地明确、路线熟悉,走路可以变得是一项非常机械而无需思考的活动。也因为是秩序性的活动,一但有些许差异,异状将被无限放大,好比平静的背包此刻从内部不停翻搅。 他正行走在大汉桥,桥上车流壅塞,但没有其他行人。在审慎评估四周后,刘煒小心翼翼将人偶捞出背包,两手托着人偶,让人偶稳妥坐在栏杆上。 车辆往来的轰鸣声盖过所有,人偶僵硬地左右转头。 「你怎么了?该不会快当机了吧?」刘煒道。 人偶规律的转头模式驀然停下,它抬头正视刘煒。眼球是人类最精密的器官之一,刘筱馨没有能力让人偶的眼珠具备视觉能力,刘煒意识到人偶全仰赖收音系统去辨认说话者位置,桥上车水马龙,人偶理所当然没办法确定他的位置,进而不断转头尝试锁定方位。 「你想对我说什么吗?」 「什么是死?」 人偶天外飞来的问句让刘煒吓得差点将人偶拋到大汉溪!好在仅存的理智制止他的动作。 除了lamda,连刘筱馨的人偶也开始拘泥死亡了吗?在极度惊恐下,理性思考经歷重新啟动,刘煒想起刘筱馨说她研发的程式成长是靠接收外界资讯、自主搜寻网路数据,或许人偶是因为在方才混乱的车祸现场接收到特殊关键字,才发出关于死亡的疑问。 思及此,刘煒释怀,随后又进入另一种混乱──死亡是什么呢? 他不可能提供人工智慧过于哲学的答案,他也不觉得告诉人偶」死亡就是坏人会下十八层地狱、好人可以进入西方极乐世界」是上策,他不想回答一个问题又牵扯出更多问题。 「你的资讯库不能解释什么是死亡吗?刘筱馨不是说你可以透过wifi搜寻资料。」 「不……不了解……」人偶的话断断续续。 「唉……网路搜寻再厉害,最后还不是要问人。」 能带起刘煒无限惆悵的死亡,莫过母亲的死亡,那是最接近他,却又毫无印象的死亡。 「死亡,对一般人而言,就是再也看不到那个人、无法触碰也无法听到那个人的声音。」 「影像能重建一个人的音容,4d技术亦能让使用者拥有触觉。」 「那怎么会一样?那些东西再厉害,关掉了、停下来,还不是都没了!」 「停下来吗?我看到有资讯称,死亡是一种静态,是动态的停止状态。」 「碰!」 在刘煒意识到发生什么以前,那隻原本应该翱翔天际的鸽子已经坠落到他的脚边。鸽子脖颈那抹晦暗的绿色被翻开的粉红断口点缀,禽鸟特有的圆形眼珠泛上一层灰色薄膜,鸟身隐隐颤动。 他还来不及惨叫,另一种数分鐘前曾听过的剧烈撞击声再此响彻。刘煒将头转向左侧车道,连环追撞就发生在离他不足一尺的范围。 驾驶与乘客纷纷爬出车外,有的人被卡在车内,只能等待他人救助。大汉桥上笔直行进的车阵此刻失去应有秩序,仰躺、交叉,整齐方块各个展想不应出现的样态。 刘煒看见坐在副驾驶座的女人竭尽所能将自己从变形的车窗挤出,暗褐色血污斜斜划过她的脸孔,将她的脸一分为二,血污令她的表情变得更加扭曲。女人喊不出声,只能颤抖地朝旁人伸手求救。 灾难近在咫尺,刘煒吓得双腿一软,一手抓住栏杆,一手抓住人偶。 「这样算是死亡吗?不,他们只是从持续性转换为另一种行为模式……然而再也无法见到也只是一种状态,属于主观性观测……」人偶依旧进行自问自答。 「这、这些不幸……都是你搞出来的吗?」 「不幸?这个词……好熟悉,但我并没有建构相关字汇库,为什么让我觉得自己不是第一次听到?不幸……有人曾说过我会带来不幸,是谁说的呢?」 刘煒一把将人偶塞回背包,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第三章 03 03. 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刘煒的脑袋被无解的疑问填塞,巨齿鯊是否还于深海悠游、埃及金字塔的建造是否受外星人指点、就连外太空是否有其他文明彷彿都不再名列十万个为什么!没有一个问题比他现下遇到的更难解释。 如果人偶是因应刘筱馨的程式运作,他应该没有招引不幸的能力。如果人偶是因应刘正雄强加的灵魂动作,他又怎么能畅游虚拟网路?刘煒一头雾水! 人偶还能引发多大的灾难?人偶会不会让自己也被捲入不幸? 除了害怕,刘煒没有其他感想。 不如……把人偶丢掉? 这个念头自萌生便蛊惑了刘煒,只要丢掉了人偶,他就能摆脱灾难,就算无法化解刘筱馨与刘正雄的纠纷又怎样?至少他是安全的,命没了什么都不用谈! 刘煒着魔般拿起背包,一点一点将背包拎出围栏。深蓝色背包在大汉溪上摇晃,唯一的保护只有刘煒那隻想丢弃他的手。 「……哥哥,拜託,不要放弃我。」 人偶机械式的嗓音从背包幽幽传来。 「我还想活下去……哥哥,不要扔下我。」 坦白说,人偶的声音压根不像真实人类,人类说话时会因应场合、个性与情绪有不同的语速以及抑扬顿挫,人偶的说话方式太生硬,不可能有人会将之错认。 然而声音之于听觉只是辨识的第一关卡,大脑对内容的判断尾随其后。人偶的声音虚幻不实固然不假,但他的内容却是如此恳切,字字句句都是针对着刘煒个人。 将对方视作物品丢弃,刘煒绝对不会特别内疚,但是,当他意识到自己想丢弃的人偶可能不只是物品后,那种近似「杀人」的罪恶感油然而生,他再也无法松开背包。 最后,刘煒只能将背包拿回胸前。 「你不要再乱搞,再有怪事发生,我一定把你砸烂。」 人偶没有回话,刘煒也感受不到背包内有任何震动,或许人偶正沉浸于计谋得逞的喜悦中? 没差!让对方计谋得逞又如何?他只求一切如最初计画──找出真相,然后回归原样。 第三章 04 04. 新埔站上车,忠孝復兴站下车,踏入冗长的手扶梯一路向上,随营业时间不止歇的动力让阶梯一阶一阶往尽头迈进。 板南线换至木栅线是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路程,刘煒恣意环顾四周,放空的心思并未将任何景物输入脑中,直至那面堪称忠孝復兴站大地标的电视墙内容出现。 萤幕正宣传两周后即将举行的国际艺术博览会,广告以轮播参展画廊为主。刘煒没有特别的艺术涵养,对当代艺术更是一窍不通,虽然有一对横行台湾艺坛的乾爹乾妈,也只有这个先天优势,其馀的说不定还输一般同龄青年。 许氏画廊身为台湾艺廊的翘楚,自然不会错过一年二度的艺术盛会。刘煒不认得许氏画廊现在确切推广的艺术家,他能从萤幕广告认出许氏画廊无非因为摄影师拍摄到许氏画廊的镇店之宝──那幅巨大的瑶池金母画像。 即使是透过萤幕为媒介,那令画像更广为人知的神祕红色仍妖艳的让人心惊。摄影师将镜头由远拉近,从综观全图到深入局部,镜头先以瑶池金母全身繁复而不失庄严的华丽衣装为首,再慢慢放大面容,瑶池金母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格外震魂慑魄。以原始尺幅观赏画作时,即便尺幅再大,瑶池金母的脸也不过一个掌心大,观看时所有目光都被眉间红色攫住,观眾不会有其他想法。然而当镜头彻底放大瑶池金母的脸,刘煒却看得头皮发麻,他不知为何对那样的瑶池金母感到陌生,甚至恐惧,他觉得这样的瑶池金母与自己长年于刘家神坛看见的瑶池金母大相逕庭。 若让刘煒以自己贫乏的语汇形容两者的差异,就像是本尊与二创的差异,二创擷取既有元素加入主观意识去进行二度创作,虽是有所本却不尽然相同。 「想那么多干嘛!乾爹说他会找欧阳大师绘製母娘像就是为了保佑生意欣隆!说不定为了赚更多钱,刻意让画家强化某些特徵吧!」刘煒说服自己,毕竟他没有丝毫艺术天分,又怎么能理解创作者的思维呢?他挪开视线专注看着脚下的黑色阶梯。 明明电扶梯与楼梯截然不同,是更具科学助益的產物,刘煒却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相似。 不论脱离那熟悉又让他疲惫的刘家神坛,又或者前往拜访白和维、寻找真相的大门,都需要踏上漫不见底的冗长阶梯吗? 他甩甩头,把那种如小虫啃噬后颈的烦躁感甩去,刘煒不再安守原地,侧身挤到左侧,随着前方人群前行。 摆脱电扶梯后,选择少人等候的车厢罚站,接着,上车。一切都是直觉动作,无须劳驾大脑特别运转。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呆站分节车厢前,于警示音响起前将自己挤入车厢内。 刘筱馨与白和维租赁的办公室位于内湖科技园区,台北最壅塞的都会区之一。内湖虽然是家喻户晓的区域,却非一般人休间娱乐会到访的观光胜地,就连刘煒也是头一次来。 内湖确实是符合一般人对「科技」的刻板印象:商办大楼林立,每栋建筑玻璃无不擦得光洁亮丽,旋转门穿梭着来来往往的忙碌人群,笔直马路不分时段车阵雍塞……。 种种细节映入刘煒眼帘,过于符合既定猜测的画面让他即便初入此地也能处变不惊。然而当他照着白和维名片上的地址走到标示的办公大楼时,未曾在他想像中的元素早已停驻于大门。 红色与白色方块与高耸入天的蓝绿色建筑形成鲜明对比,蓝绿色玻璃本该反射行经人群车潮的亮丽外观蒙上一层黑垢,黄色塑料线条将室内与室外分隔,充满热度的黏腻垢灰彰显着方才这栋大楼究竟遭逢多激烈的意外。 白色方块上头的红色灯泡忽然亮起,左右的四枚轮子转动,方块咻地乘着警报声扬长而去。 消防人员结束任务风尘僕僕拖着管线从蓝绿建筑现身,烟尘繚绕周身,光是看就充满恼人热意。 刘煒错愕站在人群外围,初来乍到的他惊觉周遭人群与其说是汲汲营营的上班族,不如说是忙里偷间吃瓜群眾。 他挤进人群反向行进,好不容易抢在最后一名消防员进入红色方块前拦截到对方。 「不好意思!」 「你有什么事吗?」 「大哥,抱歉打扰了!请问这栋大楼刚刚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我要来找人,现在能进去吗?」 「现在还不能进去唷!一小时前,五楼办公室内部机房出现状况突发火警,现在人员都净空了,防火门也还没有恢復,你要找人可能要先打电话看一下对方疏散到哪里了!」 消防员摆摆手,接着跳上车,红色方块秩序地无声离去。 刘煒有些失神,他掏出口袋白和维的名片,中英并排的地址最后两个字写着「五楼」。 刘煒没有其他选择,直觉顺着建筑物回避人群。白和维与刘筱馨租赁的商办大楼位于相邻一座佔地广大的公园,刘煒在盛夏公园找着一处无人角落,他心急如焚打开背包打算捞出手机,那具令他惶恐的人偶正不停颤动。 「火,有火,有火!」人偶如当机般重复同样字汇。 「没火呀!火熄灭了!」 「灰烬!一切都会被烧成灰烬!也会!也会!」 「你安静一点!」 「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 「没有呀!哪里烫了?」 「为什么没人来?为什么没人来?推不开门,推不开、推不开,好烫,好烫,好烫!」 人偶没有理会刘煒的提问,沉浸于当机状态,逕自重复一句又一句刘煒听不懂的破碎字句。 「妈的!刘筱馨做的破烂玩意!」 恐惧、疑惑,被突如其来的「跳针」行为打乱,刘煒的所有担忧转瞬化为烦躁,他决定使用台湾人最常对付坏损家用电器的两大方法──敲打与用力摇晃。 他单手抓住人偶的脚踝,几乎是用尽全身气力大力甩动人偶。离心力之大让他必须死死握住人偶脚踝才不致使人偶拋物线飞出。 刘煒就是甩,毫无思索的甩,直至人偶彻底缄默才放弃虐待自己的手腕。 第三章 05 05. 「你到底怎么了?」刘煒将回归平静的人偶举至胸前盘问。 「许多资讯一併涌入,程序过载导致系统失去控制。」 「简而言之,就是当机。你可以告诉我是什么资讯让你当机吗?我可不想再看你『中风』一次。」 「我看见了……火。」人偶的机器嗓音彷彿有所迟疑,「从无到有,火焰尖端摇晃的幅度、火焰如何从微幅伸展到至高、火焰点燃塑胶製品棉製品木製品……甚至是蛋白质与脂肪的各种气味,对于火焰鉅细靡遗的纪录蜂拥进入程式,资讯来得过快,我无法即时计算。」 「听起来就是bug?刘筱馨跟白大哥写程式的时候应该没有想过如果你一次接收到过于庞大的资讯时会如何?反正科学就是这样,不断出错与排错……」 刘煒觉得自己的总结堪称一流,而在思及製作人偶的刘筱馨与白和维时,他的脑袋也终于进入「排错」程序。 「妈的!被你一闹,我都忘记要做正事。」 刘煒慌张从背包掏出手机,滑开萤幕锁打算拨通白和维的电话号码确认对方安危,然而他的动作又被一件突发事件打断。 大考失利、高中毕业后,刘煒早与昔日的同班同学断绝音讯,家中长辈、刘家亲戚也不是会以简讯联系他的性格,他能收到的简讯要不是色情传销,要不就是汽车贷款,全部一键删除以求清静。 但是,这次的简讯留住了他的目光,号码虽然是陌生号码,内容却让他看得心惊。 你知道刘衍峰的下落吗? 堂哥熟悉的姓名出现在不熟悉的号码,刘煒肯定为这样询问自己正代表对方虽然认识堂哥却绝对不是堂哥,他却想不出有谁像他同样在意堂哥现况。 刘煒与刘衍峰相处时太小,他压根没能力触及对方的人际关係,他的堂伯父、堂伯母早逝,刘家亲戚又是一盘散沙,刘煒压根不知道能如何知悉刘衍峰去向。 遑论他真的不敢主动去问,一来他害怕落榜的刘衍峰真如刘正雄所言不希望被人打扰,二来他更怕在刘衍峰心中自己只是无足轻重的「亲戚家的小孩」。 踌躇半晌,刘煒决定放弃正面进攻,改採旁敲侧击模式。他飞快键入讯息──你是谁?为什么这么问? 「我可以帮你查到对方是谁。」人偶忽然开口。 「你要怎么帮我查?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在干嘛?你不是没有视觉功能吗?」 「我可以连通监视器或者接通你的手机镜头,我的眼睛无所不在。」 「不了,我不信任你。」刘煒馀光瞥了人偶一眼,「我还没有弄清你是什么东西……我现在应该去找白大哥,但是……堂哥在我心中……更重要。」 「就诊系统显示白和维先生刚被送入急诊室,检伤等级为第三级,即将接受输氧。」 「第三级?这很严重吗?检伤等级有几级?」 「检伤分为五级,第三级为『紧急』,危急但意识清楚者,皆可列于此级数。综观可检视资讯,我认为白和维先生应无大碍。」 「『先生』……听起来好生疏!广义来说白大哥应该等同你爸,刘筱馨嘛……可以算你老妈。」 「爸……跟……妈?」 「对呀!他们让你从无到有,这不是你爸跟你妈,什么才是你爸跟你妈?就算你不是人类,也可以有家人的概念。」 手机瞬间震动,未知号码的主人回覆了刘煒的提问。 曾经很在乎刘衍峰的人。 面对刘煒的提问,对方以语焉不详的答案搪塞,是以开放式答案回覆应有既定答案的问题。刘煒被这种自以为浪漫实则浪费时间的问答恼得老大不爽,点开回覆栏,正打算以一串精湛又不失风度的讥讽回击,对方却又抢先发送第三封简讯。 见面谈? 「你要见面就见面?我还怕你把我卖了!混帐东西!」刘煒这回不再姑息,飞速将不满转为文字回覆对方。 他得意自己这回反将对方一军,略为兴奋等待对方会如何回覆,可惜他赢来的不是又一封简讯,而是对方的直接来电。 突如其来的发展让他不知所措,喉咙乾燥,按在手机萤幕上的拇指始终不敢将通话键往右滑动。 「你不接吗?有人致电,你亦无事干扰,不是应该即刻接通电话?」人偶听着不间断的铃声驀然开口。 「囉唆!人类有很多考量,你不会懂!」 「你可以解释,我会懂。」 「烦死了,我已经够烦了,你不要来乱!」 刘煒使劲力摇晃人偶,逞一时快下场是手指不小心轻轻滑开那枚他不敢往右挪动的绿色通话键。 电话接通。 第三章 06 06. 「刘煒吗?」 放在大腿上的手机隐隐传来女生声音,陌生号码准确叫出刘煒的名字。刘煒屏息将手机贴上耳朵,不出声,进入高度戒备状态,只让对方自顾自上演独角戏。 「我知道我突然打来会让你很错愕……毕竟我们那么多年都没有联络,我也不知道我能用什么样的身分跟你联络,但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你。」 「我想问你知不知道阿峰的近况?我……不好意思直接打给他,觉得自己没那个立场。」 「我只是有些事情想跟他确认,其实也不一定要跟他确认,说不定跟你确认更好!好歹那也是你的乾爹乾妈,你应该会比阿峰更了解他们,只是……我觉得不该让你承担这么多。」 「啊!我好像还没说我是谁?我是齐可蕊,你还记得我吗?」 「齐姊姊?」 当齐可蕊三个字出现时,刘煒再也无法沉默,激动应答。 「你还记得我吗?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对方欣喜道。 「好多年了!你怎么会……打给我,不,你怎么会突然要找峰哥?」 「这……这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总之,我们碰个面好吗?我们碰面再谈!我等等将地址发给你,你坐计程车来,之后我再补你车钱。」 通话结束,刘煒仍无法克制情绪。若要他列举他不到二十年的年轻人生中,有什么已经失联却无比想念的人,齐可蕊绝对榜上有名,她与刘衍峰让他的童年有短暂而可贵的快乐,若不是有他们,他恐怕捱不过、早已前去找寻母亲的足跡。 「你很快乐吗?」人偶在通话结束的剎那发声。 「对!所以你不要烦我,我想要保持这种愉快的心情。」 「她是谁?」 「齐可蕊,齐姊姊,我堂哥的前女友,以前峰哥住在刘家神坛备考时,她常来陪我玩,我们好多年没见了。」 「你们有多少年没见?」 「八年?不,九年?反正不超过十年!」 「婴童一暝大一吋,人类的生长是以时日计算,你最后一次见到齐可蕊已超过三千日,你还记得她的长相、身形、声音吗?你能肯定打电话来的人确实是齐可蕊吗?」 时常有人称疑惧是种子,会随着各种外来因子逐渐茁壮,最后深植心坎,利用不断向下发展的根鬚穿入骨髓,与血肉同生,将养分吸食殆尽后,张开佈成网的根,使宿主四分五裂。人偶不经意地提问正是那枚疑惧种子,种子成长的速度非比寻常,几乎瞬间夺去刘煒体内蕴涵的各种养分。他的四肢被抽乾力气,喉头的水分再次蒸发。 刘煒无法反驳人偶的发问,他的确无法确认对方真的是齐可蕊。 凭对方知晓自己的姓名、清楚记得自己的电话号码就能肯定对方是齐可蕊吗?坊间诈骗集团还能单凭电话号码谱写一段扣人心弦的绑票还债剧本,更别提诈骗集团已经聪明到光从交易明信就能骗取信任进而榨乾受害者钱财。 地址如约发至讯息夹,刘煒看着陌生地址心里发愁。 是呀!他又了解齐可蕊多少?刘煒仅记得对方的名字、脸颊上两颗对称的黑痣,至于其他的外观特徵甚或个人资料,记忆已然淡薄,他没有更多线索、证据得以证明。 去,或者不去?他无法不去思考对方若真是齐可蕊,这场重逢将给予他的生命多大的鼓励?但他也无法不去想像若这仅只是一场骗局,他又会付出多少代价? 「我能提出排除不确定因素的可行办法。」 「如果你要让我更害怕,倒不如闭嘴。」 「资料库显示,人类属于群居动物,虽需要个人空间,但大体而言仍然无法回避潜藏基因的群聚习性。群聚的最根本是为了生存,好比身处非洲草原的草食性动物成群结队以避免被肉食动物捕食的可能。如果『落单』会增加危险,只要选择『结伴成行』就能大幅降低潜在风险。」 「你是要我找朋友一起去?不可能,我没朋友……」 在「没朋友」三个字脱口的剎那,刘煒想起一个人,一个应该外表人高马大、对认识的人又能两肋插刀,更不嫌麻烦愿意施予援手的人。 儘管他们从未真正见过面。 第三章 07 07. 刘煒拨通discord语音电话,待大致解释完来龙去脉后,黄思凯直率接过请求,想都没想便答应陪同刘煒赴约。 绝大部分状况,使用者多半对网友的真实样貌有额外好奇心,刘煒与黄思凯对彼此的长相却从没有兴趣,他们未曾互传照片、交换社群媒体帐号,因此这是他们实质意义上第一次见到对方的庐山真面目。 黄思凯完全符合刘煒的假想,是一个由「盐」化成人形的青年,不光外表,更是气味。黄思凯身高超过一百八,皮肤黝黑,穿着黄紫相肩的湖人队无袖球衣,笑起来嘴角似乎能与耳垂连成横线。 「嘿!大煒!」黄思凯率先挥手打招呼,刘煒在他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与网友初次见面的窘迫,黄思凯亲暱到彷彿他们是天天见面的隔壁邻居。 「抱歉拖你下水,只是我真的想不到还有谁能帮我。」 「嘿!懂不懂说话艺术呀?你不能说想不到才找我,你要说我是万中选一、当仁不让的人选呀!」黄思凯大力拍打刘煒的肩膀。 大力的拍击惊动背包内的人偶,被外套层层缠绕硬塞回背包内的人偶开始尝试挣脱束缚,黄思凯自然没忽略那半大不小的不自然动静。 「你包里是有藏宠物吗?我该不会打到牠了吧?」黄思凯刷白了脸。 「我觉得你会情愿自己打到的是小猫小狗……」 刘煒无奈卸下背包,拿出里头缠绕成虫蛹的外套与人偶,当他解除所有束缚人偶的布料后,人偶左右转动头颅,仅是这些微的运动便让黄思凯睁大双眼,久久说不出话。 「……这……这就是你说的,你姊在做的机器人吗?你不是跟你姊水火不容,你应该没有得到她的同意吧?你把她的机器人带出来会不会出事呀?」 「已经出事了!这个之后再跟你解释。」 或许是出于天生乐观的性格,又或者是不怕天塌的好胆量,黄思凯相当快接受一切,甚至还有兴致细细分析。 「所以,要不是你姊很厉害,要不就是有鬼,你是这个意思吧?」 为了不让前座司机听到,黄思凯压低音量、贴着刘煒小声道。 「是……可是你不怕吗?」 「怕什么?喔!你是说怕有鬼是不是?拜託!我又没害他,他害我做什么?况且我们是在帮他,严格来说应该是他要怕我们,不是我们要怕他!不然如果我们挖个坑,把他丢进去,他这辈子什么都不用干了。」 黄思凯惊人的思考模式给予刘煒新思路,他也决定别让对方知道自己与人偶在大汉桥上目睹的连环意外。 「我教练说,做事就该跟投篮一样,目标只有篮框,你唯一该做的只有想着如何投进!当你的篮框很明确在那,你就能很快分出轻重缓急。大煒,你的篮框是什么?」 刘煒安静回想惊心动魄的半天日程,为了不让刘家早已分崩离析的关係更加崩溃,他才鋌而走险带走人偶。 「……我的篮框应该是找出人偶到底是因为什么机制才能运动?照你这种说法,我不该跟齐姊姊见面才对。」 黄思凯略显尷尬:「嗯……有时候投篮中途就算没投进也能有一些附加价值啦!好比助攻之类,你现在的行为就是传球给队友,说不定有奇效!」 刘煒被黄思凯逗笑,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有幸被黄思凯视作朋友,但人果真不能总是一个人,拥有旁观者角度与协助,永远比独自蛮干来得舒服多了。 「你觉得你那个齐姊姊……为什么要找你堂哥呀?」 「为什么……他们曾经是男女朋友,想叙个旧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很奇怪呀!」黄思凯以宛如看到珍稀动物的惊骇目光盯着刘煒,「你没看过网路上怎么说的?前任这种东西,永远要当他们死了!你想唷!如果你已经有新对象,你还去找旧人,你是想上社会版头条吗?又如果你是因为没有对象才跑去找前任,你不怕对方已有新欢,你这么做会害得他们小俩口不合吗?询问前任下落说到底本来就不合理,况且他们分手多久了?五年?十年?现代人连国小同学会都不一定出席了,谁还找分手那么多年的男朋友!」 母胎单身、高中时期又忙于课业,刘煒压根不懂男女朋友相处时弯弯绕绕的小细节!被黄思凯当头棒喝才豁然看清箇中古怪之处。 是呀!齐可蕊有什么理由需要见刘衍峰?两人都分手这么久了,假如是有东西没带走,恐怕也都拿去回收了!难道是讨债?还是旧情復燃?十年才考虑重修旧好,这脑回路跟雷龙有得拚吧!刘煒想得头痛,却找不出合理解释。 「你真的确定对方是齐姊姊吗?」 「我认为是,毕竟要骗我,也不该找一个那么久没见面的人骗我吧?但……我也怕有问题,所以才要你陪我一块去。」 黄思凯突然用力捏了刘煒的大腿,刘煒吃疼大叫,整个身子痛得弹起,前座的计程车司机老大不悦回头瞥了他们一眼。 「你很瘦,腿也有力,如果苗头不对,我们两个跑给对方追应该没问题!」 「你这么捏,能跑也跑不动了!」 第四章 01 01. 齐可蕊给的地址是位于復兴北路上一栋老旧华厦,住商混合,一楼警卫老得直打顿。 晦暗的金属信箱贴着每一户的名牌:陈寓、龙寓、潘寓……绝大多数都是住家,少数几间公司行号,那一串缩小字体在整齐划一的二字世界中格外显眼。 「三三五号六楼……绍馨人寿?齐姊姊是保险员吗?」 「喔!不妙,超不妙!」黄思凯拼命摇头,「她一定是缺业绩想跟你拉保险!你不用怕被骗了,你该怕被卖了!」 「……我皮包里只剩下一百元,要拉保险也不该拉我吧?」 刘煒同样拼命摇头。即便只有十年前的印象,齐可蕊也不可能错认刘家家境优渥,将他视作不可忽视的潜在客户?这实在过于离谱。 「你们要找哪间?」睡眼惺忪的警卫终于意识到访客已等待多时。 「我们想找六楼……绍馨人寿?」 「绍馨喔?那间公司上个月倒了,员工全走了,好像只剩一个女孩子在收拾善后。」 警卫在发黄的登记簿随意指了空格,也没核对证件,让刘煒与黄思凯留下名字后,便不再理会他们,逕自重回梦乡。 两人一语不发进入电梯。电梯的震动幅度颇大,铁皮地板与雾茫茫的镜子让他们在闷热的空间也能留下冷汗。这是显而易见的二流场地,二流场地自然不会存在一流公司,绍馨人寿的确切服务项目令刘煒心存疑虑。 电梯门在抖动中敞开,映入眼帘的并非墙壁,而是一幅未覆盖玻璃的暗色油画。 那是一幅凌空漫舞的女仙得道飞升图,手持玉如意,臂膀环绕七彩羽带,四肢纤长,身姿曼妙。女仙身着相当轻透的丝质衣裳,布料没有遮蔽效果,但在花瓣与四肢遮掩下不至于春光外露,反而彰显画家对描绘不同材质的超凡掌握度。 女仙一双自带桃花的凤眼无时无刻盯着访客,女仙极美,却不像庙里的菩萨像虽美却温和,如涓涓细流抚慰旅人。女仙美得如火焰,灼烧观者眼眸,以凡人灵肉滋养自己,她指日可待的飞升全仰赖旁人供养。 刘煒下意识不喜欢这幅作品,他别过头不打算再任由女仙摆布,然而馀光扫过女仙的剎那,他立刻将头转正,一双眼直盯女仙额头。 女仙身上乍看没有任何首饰,只有与云雾化为一体的七彩丝带。刘煒被女仙妖异的美貌吸引全副目光,直至他转头的那瞬,他才在女仙额头看见一只让人印象深刻的红。女仙光洁的额头垂坠一枚红色宝石的水滴型坠饰。 「我很少看到把仙女画得这么妖艳的!可是说妖艳嘛……她也三点不露,只是她笑得让人觉得……像是没好事!大煒,你为什么一直盯着她的额头?」 「她头上那个红色的宝石,那种红色……有点像我乾爹画廊母娘画像上的红色。乾爹说那种红色非常特别,其他画家画不出来!我怀疑这两幅画都是欧阳大师画的。」 黄思凯踮起脚,双眼微瞇,认真盯着女仙头上的红色。 「这红色很特别吗?不是很常看过?」 「哪有!你还在那里看过?」 「流鼻血的时候呀。」黄思凯捏住鼻樑,「你不觉得那种红色很像血的顏色?」 「胡说!才、才不像血的顏色。」 一但心中有疑,任何枝微末节琐事都能动摇松动的基石。受黄思凯胡乱一句影响,刘煒再也无法参透那神秘红色,怎么看都只能看到血色样貌。 第四章 02 02. 他看到了好几种红,苹果的红、t-shirt的红、血液的红与火焰的红,红的他心烦意乱!为了挥别那种恼人的红,刘煒决定离开眼前的空间,他伸手打算按下绍馨人寿招牌旁的门铃。 「门没锁,推门就能进来了。」 门内的人似乎听见门外动静,在刘煒按下门铃前出声制止他。 被门板隔绝的声音丧失辨识度,里头的人是齐可蕊吗?刘煒无法确定,他踌躇该不该推门,黄思凯却不做多想直接敞开大门。 「喂!你就这么开门了唷?」 「不然咧?你不是要进去吗?早进去晚进去都是要进去的话,那拖拖拉拉干嘛?早点进去早点结束。」黄思凯委屈道。 刘煒无语,既来之则安之,除了坦然接受、开门面对,他又还有什么选择? 大门敞开,入内是摆设极其平凡的客厅:黑色人工皮沙发、檀木茶几、远处则是同样暗色调的实木办公桌。左方角落一座紫水晶洞,洞内放着各色水晶。右方角落则是商办公间即期喜欢放置的石来运转摆设。 一切极其平凡,除了站在紫水晶洞旁的男人,没有活人的身体结构能呈现半透明,更别说被紫水晶照耀的过于闪亮。 应该是齐可蕊的女人身穿一袭红色洋装坐在沙发中间,一身与骇人红色相异的红色再次带给刘煒无声压迫。他无礼的直盯女人的脸,对方脸上丝毫没有齐可蕊的影子。 「你在找我脸上的痣吗?」女人耸肩,「算命的说痣的位置不好,会破财,所以我点掉了。」 「你有办法证明你是齐可蕊吗?你……跟堂哥分手那么久,突然好奇堂哥的动向,这很不合理,难不成你是想拉保险?」 刘煒顺着方才黄思凯的逻辑提出质问,他看见对方脸上一闪而逝的不自在。那抹不自在是绝佳助燃剂,彻底助长了恐惧。 如果她不是齐可蕊,那么她是谁?如果她是齐可蕊,她又为何要找我,又是隐藏了什么?我找黄思凯来会不会害到他?我现在是不是夺门狂奔才是最佳选择? 刘煒冷汗直流,他发现自己又踏进死路,寻觅不出安全脱身之道。 在恐惧中,两件事物打破这种虚幻的喧嚣。其一是站在紫水晶洞旁的男性灵魂隐隐摇头,他没有特别强烈的表情,但刘煒能从他紧皱的眉头与毫无光亮的眼瞳察觉他的哀伤。其二是被强迫安静的人偶终究耐不住寂寞,于背包中拼命挣扎。 对呀!她吓我,我不会吓回去吗?刘煒灵光一闪,头一次对人偶的存在充满感激之情。他打开背包、捞出人偶。 人偶左右转动头部,儘管没出声,那流畅的转动绝对能让旁观者感受他的与眾不同。 女人瞪大双眼,正当刘煒沾沾自喜自己的随机应变,她的下一句话却中断刘煒的好心情。 「这是筱馨的研究吧?她真的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你怎么一看就知道这是他姊的发明?这也有可能是鬼娃娃呀!」不曾涉入复杂人际关係的黄思凯没有过多包袱,亦可能是他一条肠子通到底的性格,有话直说,无所顾忌。 「因为筱馨曾和我说过她的梦想呀。何况大白天,怎么会有鬼?」女人失声道,「还有我确实是齐可蕊,虽然我们好几年没见,但也不是没办法确认我到底是不是本人吧?你可以询问我一些关于当年的往事,是真是假你应该有办法判断。」 「是的。判断人类是否说谎有许多方式,除了最基本而主观的确认内容真偽,亦能透过监控无法偽装的生理反应来检测是否说谎,诸如眼球的震动、呼吸频率、心跳速度,测谎仪便是基于此概念设计。」 人偶不改乐于插话的行为,总是选择关键时机吐露一长串他的网路諮询心得。 「他真的……超乎我的想像,我真的太多年没跟你们见面。」女人对人偶的高性能抱持极高评价,她的反应出乎刘煒预期。坦白说比起女人的反应,刘煒其实更是惊讶,他讶异早在那么多年以前刘筱馨就已确立自己对于人工智慧的展望,他发觉自己对家人的了解比想像的少。 「别讲的自己好像真的是齐姊姊,我还没确认你到底是不是她!」刘煒嘴硬道,「你如果真是齐姊姊,你一定可以告诉我当年……」 当年的什么?刘煒一时间语塞,当年他太小,对于齐可蕊或者刘衍峰的记忆已然模糊,对于他们,刘煒只有淡薄却深邃的眷恋以及难以吐露的念想。比起刘正雄,他其实更渴望这对年轻情侣能成为自己的父母。 他突然找出该问什么,一个自己无从得知,但当事人铁定知晓的答案,他没有办法辨别真偽,但他就是想听对方如何解释。 「你当年为何跟堂哥分手?我记得你们当年……吵得好兇,那时候的我好害怕!你们没跟我解释为什么,我只记得你头也不回走了。」 「我……其实也没法确切告诉你我们为何分手,因为我也不肯定为什么。」齐可蕊语焉不详回话。 「你不要耍嘴皮子!是你主动跟堂哥提出分手的,你会不知道为什么?除非你根本不是齐姊姊!」 「我真的是齐可蕊,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会跟阿峰分手,我无法告诉你的是……我不理解阿峰为什么会那么做。」 齐可蕊改变坐姿,垂下头,及胸的长发碰至大腿,遮掩了她的表情。 「我会分手,是因为阿峰疯了,他竟然剪掉我的头发。」 第四章 03 03. 北部资源基本优于南部,这点从小在北部长大的你们,恐怕没有太深刻的体会吧?你们有经歷查个网路资料还要祈祷讯号顺畅不会断上大半天、去图书馆要花一、二个小时吗? 这对你们是天方夜谭吧?但这却是我与阿峰的日常生活。 因此当阿峰决定报考公职后,出于方便,他借住你们家,我也因为嚮往北部一同北上。 阿峰是个好人,他对我非常体贴,你应该也深有同感吧?即使唸书唸得再累,他对我依旧非常友善,也不忘抽空陪你玩耍。 他喜欢小孩、对刘叔叔也是如此彬彬有礼,我认为他是绝佳的结婚对象,纵使我们两个人的经济基础都不算特别好又怎样?只要我们有共识、肯打拼,经济不好只会是彼此努力的动力! 煒煒,我不晓得你有没有谈恋爱的经验?你知道某些跡象发生,那个对象基本就是宣告死刑了吗?好比吸毒嫖赌,这是无法原谅也不值得你浪费时间试图挽救对方的恶习,除了这三种行为外,还有一个行为也是发生就该跑! 暴力。 家暴只会有零次跟无数次,我从小就发誓如果男友敢对我动手,我一定一走了之! 你说阿峰绝对不是会动手的人?嗯……你说的也没错,严格意义上,他没对我动手,他是动刀! 阿峰趁我睡觉时,竟然一把剪刀剪去我一大束头发! 他今天能在睡梦中剪掉我的头发,明天还要剪掉哪里?我光想就害怕!不,也不只是害怕,我是既害怕又愤怒! 因此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跟阿峰大吵一架!阿峰频频跟我道歉,却又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偷偷剪掉我的头发。 是恶作剧吗?如果是恶作剧也太恶劣了!不论我怎么想,我都无法解析他这么做的理由!我当时真是气到极点,因此没有多想,也不愿意多想,就是了当与阿峰分手。 说实在这么多年过去,我对阿峰并没有多大的罪恶感,不管他剪掉我的头发出于何种理由,他不尊重我、不顾虑是否会伤害到我都是事实,我压根没有理由原谅他。 第四章 04 04. 女人一鼓作气说完当年与刘衍峰分手的理由,她给予的理由着实出乎刘煒预测,也与印象中的刘衍峰形象大相逕庭,但她说得如此恳切,刘煒直觉对方确实说了实话,也真真切切是他思念的「齐姊姊」。 「你没罪恶感也不想原谅他,那你找他做什么?」黄思凯自顾自拿着桌上的瓜子,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询问。 「那是因为……我在查找资料时,发现一些事情,这些事情跟……好吧,跟你有关,刘煒。我不想直接联系你,因此只能先找阿峰,但我找不到对方,最后还是只能找上你。」 「齐姊姊,你发现了什么事?」 听见「齐姊姊」三个字,齐可蕊的表情变得些微放松。她起身,那袭红色洋装被解压缩,嚣张彰显自己的存在。 那身红色吸引着刘煒的目光,眼睛不自觉跟着齐可蕊的动线前进,沙发、办公桌、书柜,站在办公桌旁紫水晶洞的男性灵魂用着比人偶更慢的转动速度,无表情摇头,纵使刘煒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他也能清楚从肢体语言读出灵魂并不想让齐可蕊告诉他们某些事情。 齐可蕊转身到书柜取下一本同样是红色的资料夹,犹豫半晌还是将之递到刘煒与黄思凯面前。 「你们先稍微看一下,我再解释我发现了什么。」 黄思凯取过资料夹,里头资料袋装载的文件不多,他松开铁夹,将资料连同资料袋整齐摊放桌上。 资料夹装载六种内容各异的文件:艺报新闻第三版、火灾险申请文件、社会新闻头版、保险理赔文件、艺报新闻第二版、许氏画廊邀请卡。 报纸虽然保存完整,但整体已然泛黄,刘煒小心翼翼将报纸从资料袋中取出。艺报新闻记录着一场他未曾听闻的许氏画廊丑闻。 「『海归大师出贗作,许氏画廊出现财务危机』?」 斗大的耸动标题震得刘煒一愣,他连忙细读内容:许氏画廊老闆许群卓以房地產起家,眼光毒辣,善于挖掘台本土尚未开啟知名度的新锐艺术家外,亦是挑选藏品一把好手。第一届当代艺术拍卖会上以海归派大师朱德章的油画作品最具锋头,许氏画廊成功得标,赚进声誉……。 记者于报导首段大力称讚许氏夫妻眼光独具且出手阔绰,拍下大作的许氏画廊霎时间成为艺文界关注焦点。然而报导第二段开始才是重点,锋头正盛的许氏画廊遭遇毁灭性打击。 朱氏遗眷踢爆拍卖品是贗作,真品早随大师仙去时一同销毁。所有对许氏画廊的所有祝贺与钦羡尽数变成嘲讽,许群卓耗费巨资却带回一件上不了檯面的贗品,许氏画廊面子尽失,成为过街老鼠。 然而毁灭性打击可不仅止于此。拍卖公司自然设立买家拍得贗品的退款机制,然而一切必须在拍卖品送至买家手上的一个月内提出申诉。 当画作被踢爆是贗品时,申述期限早已过去大半个月,拍卖会完美卸责,许氏画廊只能找卖家索赔,可惜神秘卖家下落不明,自然求偿无门,除了淌泪嚥下外别无他法。 钱没了可以再赚,名誉尽毁反倒不见得能重新建立,儘管时常有人嘲笑「台湾人是健忘的」,但之于当事人那些伤痛永远无法忘怀,更别提一但牵扯到钱,其中弯弯绕绕的纠葛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道尽。报导末段暗指许氏画廊资金调度出现问题自然是这个道理。 刘煒放下报纸往第二份资料看,第二份资料是保险投资的广告单外加住宅火灾险申请文件,申请日期紧接在拍卖丑闻之后。他对于复杂的保险条款没有兴致细细阅读,索性略过直接往第三份社会新闻头版迈进。 那份报纸令他瞠目结舌!头条新闻写着的正是他熟悉的许氏画廊被大火焚烧殆尽的悲剧。在刘煒有记忆以来,位处大安区精华路段的许氏画廊便是如此气派,他从不晓得现在的许氏画廊尽是原址重建?他曾以打工名义参与画廊彻布展,他晓得为了换展顺利,画廊结构多以三夹板搭建,这种材质遇到火肯定连灰都不剩!他完全能想像当时让许氏画廊付之一炬的大火有多迅猛。 骇人的照片与斗大黑体字深深震撼着刘煒,标题「留画不留人」更是让他思绪空白。 见刘煒一动也不动,黄思凯没礼貌地伸手从刘煒背后将整份报纸捞走。 「你很没礼貌耶!」 「啊你都不动,我看不到内容呀!『许氏画廊女主人见画廊起火,奋不顾身衝入火场救画。可惜画作未能抢救及时,许氏画廊小女儿更因藏身画廊不幸命丧火窟……许氏画廊主夫妻档对画作的热爱与对艺术家的尊重,大眾有目共睹,艺文圈人士纷纷表达惋惜……。』哇!大煒,你乾爹乾妈也太衰了吧?房子都烧掉了,小孩更没了!」 刘煒瞬即心领神会「留画不留人」的意涵。他的乾妈许陈明甄终其一生无法走出的丧女之痛便是源于此!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躲在那,是有人说那里比较凉,睡在那比较好……」 人偶永远能成为秩序中的无序,他混乱的辩解划破沉默,吸引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第四章 05 05. 「你在说什么?」刘煒并非初次见到人偶的怪异状态,他仍有些害怕,但相对其他人,他自然多了份经验。 「我……我说什么?」人偶没有回覆,反而是茫然反问。 「没事就别吵!」 刘煒不打算深究,了当研究起其它文件。理赔文件后又是艺报新闻,许氏画廊再次登上艺文新闻,然而这次的内容并非叙述许氏夫妻的落魄,而是许氏画廊在急转直下的上半年过去后迎来久违的曙光。 新闻以「夏末奇蹟。许氏画廊浴火重生,画作未展即完售,谱写艺文界新篇章」为题,内容则是原址重建的许氏画廊规模更胜从前,报上唯一一张彩色照片拍摄的正是现在许氏画廊的镇店之宝,那幅无比巨大的瑶池金母肖像。照片下以小字註解「画廊主聘僱画家欧阳光绘製超巨幅神像,蒙神护佑,画廊业绩由黑翻红」。 剩下的资料则全是之后的画展邀请卡,画廊每个月都会换档,展出画家无不名声响亮,就连对刘煒这种毫无艺术涵养的人都是如雷贯耳,可想而知许氏画廊声誉不仅受到平反,业绩与人气更是扶摇直上。 「这……这怎么跟我听到的不一样?我明明听乾爹说……他是因为业绩不错,才询问老爸是否可以聘画家画一幅母娘肖像回去供奉,但报纸上写的却让人感觉……乾爹是先有了画作,业绩才开始有起色?」 「有差吗?反正都是把画拿回家。」黄思凯继续嗑着瓜子。 「你们有留意这些文件的日期吗?尤其是那叠保险文件。」齐可蕊轻声提示。 刘煒闻言随即拿起那叠被他忽视的保险文件,保险始于许氏画廊遭遇火灾后,几乎没缴几个月保费后便因意外提出请领。他明白齐可蕊的暗示。当年许氏画廊遭遇贗品风波导致财务危机,在财务状况吃紧下却保了数笔保险,更不合理的是没多久便因火灾而获得请领理赔的机会,许氏画廊更在之后由黑转红,重新进入光鲜亮丽的上流社会。 若说其中没有古怪,任谁都不会相信! 「你……你这是挑拨离间!乾妈……那么难过,他们不可能是故意纵火烧毁画廊来诈领保险!而且……而且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逃避是人类的天性,为了生存,闪躲危险几乎是本能。刘煒不傻,他当然能嗅出文件隐含的不对劲气息,但他不愿意正面迎击,他只想转头逃跑!刘煒害怕深入真相,他害怕知道哭得凄绝的许陈明甄与爱妻的许群卓只是他们面对自己的假象,真实的他们既功利又算计,甚至不将人命当一回事。 「这里是哪里?是绍馨人寿呀!许群卓当初就是在这里跟我的老闆投保的。煒煒,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有任何一丝想要害你、甚至是破坏你原先生活的念头,但真相太骇人,我不愿意让坏人继续带着成功面具欺骗旁人!」 齐可蕊愤怒咆哮,她站起身,背对刘煒与黄思凯望向檀木办公桌。刘煒看着她的背影,他发现齐可蕊正与那名无表情的男性灵魂对望,他知道齐可蕊看不见对方,但刘煒清楚看见灵魂正凝视着齐可蕊。 「绍馨保险已经停止营业了。绍馨的最后一任老闆姓吴,吴先生是我的上司,他从普通的保险业务员一路往上爬,最后顶下这间公司。我跟着他,我本来深信他是白手起家、拼命三郎的典范,我真的发自内心敬佩他。可惜在某次出差,我意外得知这全是假象!那天……吴老闆喝多了,恍恍惚惚间透漏了自己的心魔,也是在这之后我才知道他与许群卓的关係,以及许群卓这人渣的真面目!」 「心魔?他说了什么?吴老闆跟我乾爹又有什么关係。」 齐可蕊目光幽幽看往柜子内一座座绩效奖盃,即便绍馨人寿现已人去楼空,仍可以从许多过往足跡窥探这里过去生意欣荣的美好光景。 「吴先生喝醉时不小心透漏自己年轻时鬼迷心窍,明知案件有问题,为了红包还是协助客户获得理赔。他没有说得太详细,我只能从隻字片语中判断与意外有关、事情发生在民国九十五年。我顺着这些线索寻找,最后确定了老闆口中的客户就是许群卓,他说的意外就是那场令许氏画廊付之一炬的大火灾。我只是个小小职员,能做的就只有调阅当时的保险资料,以及跟同行互通有无。当我蒐集到足够多资料后,我肯定当晚吴先生的醉话不是单纯信口开河,而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齐可蕊娓娓道出自己的故事。 第四章 06 06. 我跟阿峰分手后,没地方待,最后只能回到屏东老家。然而过惯台北生活的人,又怎么有办法回到乡下生活?我决定将所有积蓄领出来放手一搏,我带着家当返回台北,后来在台北桥租了一间根本只塞的下一张床的雅房当自己未来的立足点。 我学歷不高,做不来专业性强的工作,整个人唯一优点只剩胆量大、不怕生,绍馨当时正好扩大徵才,它也不是连锁企业,门槛相对宽松,我就这样阴错阳差进入保险业。 刚开始真的很苦,客人总是藉机佔我便宜,我为了能多签到几份保单,敢怒不敢言,只能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偷哭。 最初我对吴先生当然也没有好感,我认为他跟那些人都是一丘之貉,毕竟我也不是没看过他跟女客人打打闹闹! 大概念在我年纪小吧?虽然偶有几句言语调侃,倒也不至于激怒人,久而久之我们有了默契,我业绩越来越好,吴先生也将我视为最佳拍档,外出跑案子总带着我。 那天我们为了与一个大客户接洽一齐来到头城,下午发布陆警,安全考量下我们决定留宿一宿! 那单真的算重量级,我们上半年的业绩几乎都在这了!拿下这单,吴先生非常开心,便带我到当地知名的无菜单料理用餐。 「骗人这档事我看过不少,但骗到枕边人头上还装作不知情的,真的史无前例。」吴先生喝得微醺,说话有些大舌头,我不理解他天外飞来的话题,但我并不认同他说的话,随口反驳了他。 「怎么会史无前例?那些外遇出轨的夫妻不正是如此吗?」 以吴先生的阅歷,他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尤其我们做这行的看尽人情冷暖!光在我手上接触过的诈保案件两隻手都数不完!我们看遍尔虞我诈,早不该相信人性有真善美!能骗到枕边人头上却又能装作不知情?这说来厉害却也不算没看过,吴先生说是史无前例,我真心觉得他只是没看清现实。 「外遇出轨?那种谎言根本不足为题!你年轻,没看过那种……漫天大谎!」 「上次那组想找我们理赔的假车祸案件不算漫天大谎吗?」 吴先生没回应我的反问,只是仰头将500cc生啤酒一饮而尽。 「你这样喝,待会喝醉了我拖不动你,就叫老闆让你在储藏室睡一晚唷!」 你们听过醉汉说话吗?我常遇到!喝醉的人没有自控力,醉酒的人嗓门总是特别大!吴先生喝得相当醉,面色红的简直可以跟我来场桃园三结义!我确定他真的喝醉了,然而此刻的他,音量却是前所未有的小。 「九十五年的时候……我一个朋友……欠了钱,找我想办法。我哪有办法?我只是一个单纯卖保险的小职员又不是家里有田有房的富二代!他跟我说……他想为他的公司投保,他怕公司再遭到意外。他说……他公司已经……商誉全无,他还有妻小要养,他……他实在无法再遇到任何意外,如果真不幸遇到,也要从中……捞点油水。只要我能帮他这个忙,他、他翻身后,会、会包个大红包感谢我!」 吴先生的声音几乎被酒客的喧哗声覆盖,但他的话是如此悚然,我感到一股寒意,更是打起一百二十分精力聆听。 「我只是想帮朋友忙……不,我就是鬼迷心窍……不……财迷心窍,他、他那时其实早不具保险资格,我、我还是让他保了,就是……窜改日期。那保单生效没多久,他家还真发生意外来找我理赔了!我当然知道事情有古怪,只是我没多查,那年头又不像现在追的这么细……反正他……就靠那钱翻身了。」 「对方发生了什么事?」 「火灾,公司被烧光了!但……他那时……公司也没剩啥了,烧掉了……得到的反而比失去的多,只可惜……他的孩子也没了。我……我请他节哀,他……他却跟我说……有人提点他这孩子是来讨债,孩子没了刚好。」 我当时真的吓傻了!怎么会有为人父亲的说这种话?这世界上怎么有来讨债的孩子?哪个孩子不是父母心中的宝? 「他的妻子失去了孩子很伤心,他……他压根不心疼却还在那边演戏……后来……他透过理赔金……让自己的公司翻身,重新回到大眾眼前再次成为当红炸子鸡!我知道这其中……一定有问题,这种为了利益不惜一切又罔顾骨肉亲情的人,我应该远离他,但我实在羡慕他赚钱的速度,就向他讨教了。」 吴先生说着说着便闭上眼睛,我以为他睡着了,没想到停顿几秒后他突然圆睁双目,压低音量继续说下去。 「他跟我说信仰很重要,所以介绍了他的合作伙伴,他们为我量身订製了一幅画,后来……我也开运,顶下了公司,成为绍馨保险的老闆。只是……我就是没有像他那么旺!他神秘兮兮告诉我……他有、我、我没有、所、所以、差了一点……」 第四章 07 07. 「吴先生的话还没说完就醉倒了!如果是你们,能将这串醉话不当一回事吗?身为女人,我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后来用『火险』、『95年』、『公司』等关键字在堆积成山的纸本文件中找到几个可能对象。几经核查后,我确定吴先生口中的人就是许氏画廊的老闆许群卓!我认为许群卓用计烧毁画廊诈取保险金,还顺带烧死了自己的小女儿!」 齐可蕊义愤填膺,刘煒对她的愤怒感同身受,但比起愤怒,刘煒有的更多是替许陈明甄觉得不值得的难过。每回开坛济事,许陈明甄从未缺席!也从未停演那齣「慈母为亡女痛哭导致夫婿不得不出手干扰」的苦情戏。 每每看到许陈明甄的崩溃,刘煒无不感到厌烦,特别是看见许群卓温柔安慰对方更是暗地敬佩自家乾爹的无限包容!然而如今天听到齐可蕊的叙述,许群卓的柔情无疑只是掩饰罪行的武器,这样的真相太过残酷,刘煒感到恍惚。望着明明与许家没有关係却愤怒到面容扭曲的齐可蕊,刘煒知道自己的反应太平淡,可是刘煒着实无法在难以言表的难过外拥有更多情绪。 或许他还有另一种情绪,愧疚,深深的愧疚,他对许陈明甄如此深沉的伤痛竟是毫无同理心,她受的伤即便是钢铁之躯也会崩解坏灭,而他却只是感觉厌烦!刘煒对自己的冷漠感到羞愧。 「吴先生在知道我查出真相,更听闻我间接认识许氏夫妻后,受不了良心谴责,草率关闭绍馨保险,一走了之。好在他还算留有点人性,虽然匆匆结束营运,好歹也给足大家资遣费!不过这傢伙没安好心,偷偷跟房东预缴了几个月租金,将钥匙留给我,无非就是要我为他安抚被牵连的倒楣客户。」 齐可蕊揉着太阳穴,刘煒此时才发现在她白皙皮肤下有着淡淡黑眼圈。齐可蕊的故事乍听合理,随着反覆咀嚼,刘煒逐渐感受一丝古怪。 他抬头越过齐可蕊看往那名男性灵魂,他不认识对方,但他已然猜到对方身分。 「齐姊姊,你说谎。你说吴先生在发现你晓得当年真相后,遣散员工、刻意多缴纳几个月房租将这间办公室留给你?从你的叙述听来,我不认为吴先生会因为你察觉真相进而產生大到他足以放弃一切的良心苛责,我更不认为只是员工的你会有这么大动力不惜去联络多年未联络的人只为求得真相……你还掩饰了什么?」 刘煒没忘记黄思凯告诉自己的「前任已死」理论,更别说黄思凯讲述的「投篮」哲学。然而,就算篮框明确,「投篮」在每个人心中的重要性不见得都是无法匹敌,多少人球脱手了便去寻找下一颗球?齐可蕊展现出来的动机为刘煒而言实在薄弱。 齐可蕊口中的吴老闆耗尽毕生努力承接下绍馨,刘煒相信吴老闆的篮框无疑是「绍馨」或者「成功」,他汲汲营营只为了完美的空心进球,又怎么会轻而易举将到手的分数转手送人?再者,一般人会为无关痛痒的真相穷追不捨吗? 这些理所当然只是刘煒主观感觉不对劲之处,他还有无法自证但无从辩驳的证据──那名站在紫晶洞旁的男性灵魂。儘管只是直觉,但刘煒坚信那名男性灵魂就是绍馨的老闆吴先生。 「……吴老闆真的只是关闭绍馨把烂摊子留给你?齐姊姊,你说谎,吴老闆是死了对不对?」 刘煒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他害怕被齐可蕊当成怪胎,只是就算被当成怪胎,他也要让齐可蕊说出真相,他不想像个傻子被人耍得团团转! 齐可蕊刷白了脸,刘煒确定自己正中要害。 「你、你怎么知道吴先生已经走了?」 刘煒眺望那名应是吴先生的男性灵魂,灵魂朝他默默摇了摇头。 「因为……因为如果你说的故事在吴老闆还活着的状态下根本不成立!齐姊姊,虽然我们那么多年没见……虽然我不能说非常了解你,但我认为一般人不可能对无关乎自己的事如此热衷,你一定还有别的理由。」 齐可蕊惨白的脸透出些微血色,那抹从红色洋装泌出的血色呈现流动状态,从胸口往中心靠拢,攀上喉头,自两颊缓缓上升,最后进入眼眶,张牙舞爪盘据眼珠的白色,最后血色尽失幻化为透明液体,液体在眼眶达到高潮,最终倾泻而下。 「你们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到吴先生是在哪里吗?喔,不,最后一次当然是在火葬场!撇开那次,我就是在这里看到他!看到他整个人吊在这张办公桌上!」 齐可蕊嘶哑大吼,右手直指办公桌。嗑着瓜子的黄思凯先被齐可蕊的大动作吓了一跳,听明白对方的话后更是将自己缩得离办公桌越远越好。 「那天是礼拜六,大家都不上班,我想着趁这时候回来公司确认一下许群卓的保单,一进门,我看见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在那晃呀晃,当我回过神,我才发现那是吴先生。」 男性灵魂默默回过身,背对齐可蕊。齐可蕊双腿一软跪坐在地,哭得不能自已。 「吴先生没有家人,也没留下遗书,他只把自己的日记留在办公桌上!日记上写着……在知道我察觉真相后……他夜夜恶梦,他觉得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所以才……可是我并不想逼死他呀!为什么始作俑者可以继续吃香喝辣,其他人却要成天活在悲伤与痛苦之中?凭什么?这世界还有公平正义吗?我不甘心!因此我一定要挖出所有真相,我要让大家看到许群卓的真面目!可是……我一个人能做什么?我必须从认识许群卓的人下手,我想找阿峰,但我联系不上,最后我只能找你。」齐可蕊狼狈望向刘煒。 刘煒终于看见全貌,看见投篮的齐可蕊不只是以自己那双手投篮,更有一双无形的手支撑着篮球。无关痛痒的事情在强烈情感衝击下成为命定目标,如果没有撞见吴老闆的死、没有间接促使吴老闆挥别世界,也许齐可蕊不会对揭穿许群卓真面目如此执着。 没有比死亡更恶劣与强大的催化剂。 「齐姊姊,吴先生的日记在哪?我要看他写了什么。」刘煒仰头叹了口气。 「你不相信我吗?」齐可蕊大惊失色,「你不相信我,所以才要看他的日记吗?」 「我相不相信你重要吗?你稀罕我的信任吗?我信不信任你根本不重要,重要的不是只有真相吗?你如果想要我信任你,你从一开始就该告诉我真相,而不是用尽话术试图拉拢我。」 吴老闆的灵魂怒目看着刘煒,无声以表情斥责刘煒欺负自己最忠实的员工。刘煒不在乎齐可蕊的心情,毕竟对方也并未将他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就因为吴老闆因愧疚自尽,所有人就要配合齐可蕊旋转吗?刘煒绝对同意公平正义在人类的价值观拥有前段班序位,他也非常乐意协助齐可蕊揭穿许群卓假面目、为死去的许家女儿讨回公道。然而这一切必须建立在彼此对等的状态,刘煒不想只能被动接收对方资讯,还是错误资讯!对等的同伴才能给予「协助」,否则只是受对方予取予求的「工具人」。 「齐姊姊,你这种单方面要求对方配合却不给予足够资讯的作法,与我乾爹对乾妈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差别?喔!有,至少我家人都建在。」刘煒讽刺道。 他不想说得如此决绝,但刘煒恨透每个人都不将他当一回事。 尊严、晚辈的不悦与不信任,在真相面前无足轻重,齐可蕊紧咬下唇,没多做解释,宛如想挽回关係,因应刘煒要求从办公桌抽屉取出一只透明资料夹。 资料夹很薄,刘煒能清楚看见资料夹中只有寥寥数张纸,绝非「一本」日记。 「我说吴先生留下自己的日记当遗书,我没说谎,但他留下的不是完整的日记,应该是从日记上撕下来的几页。我搜遍办公室,吴先生的亲戚整理房子时也说没看到类似日记的东西。我有的都在这,一张不落,你自己看吧!」 第五章 01 01. 9*年1月11日 昨晚阿卓临时打电话找我喝酒,我本来不想赴约,毕竟他们画廊发生什么事,昨天的报纸写得清清楚楚。 真好笑!前些日子还看他带着妻子眉飞色舞炫耀自己新标下的收藏,刻意低调却又难掩高调的奢华行头在在显露他的春风得意,谁会料到不出两个月一切变调? 阿卓这回找我喝酒的目的是想向我保一份意外险,想保的当然是他的画廊。 我有点不安,许氏画廊现在风评不好,阿卓不会是想乾脆一把火烧了重来吧? 阿卓见我没有半点反应,逕自讲了关于阿甄的近况。他说阿甄是高龄產妇,前几年生完泠泠后,身体就变得非常虚弱!现在这场假画风波让阿甄身心受创,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家里也乱成一团,他们根本没脸面对小群跟泠泠…… 该死!阿卓总知道如何戳我的软肋,每次听到阿甄、小群与泠泠,我就没办法对阿卓狠下心。只要看到阿甄,我就会想起早夭的小妹,看着阿甄幸福的笑容,我彷彿也能看见如果小妹顺利活下能可以过着怎样的人生。 这要我如何不帮他们? 反正……就算阿卓真做了什么,也不过是破财消灾,花的又不是我的钱,我担心什么? 阿卓再三表示这只是他担心自己运势真的低迷到谷底做的防范未然,画廊的大小保险其实也很足了,只是想再多一点保障……。 阿卓告诉我,如果我愿意帮他这个忙,日后他翻身,绝对会「好好感谢」我。 9*年*月22日 今天是理赔发放后,我与阿卓第一次见面。 看到报纸时,我简直吓坏了!许氏画廊因为不明原因发生火警导致整栋建物付之一炬?留画不留人?他妈的记者怎么能这样写! 阿卓没让阿甄知道吗?他怎么会让泠泠待在画廊!要做这种事不是应该确定画廊内没有人吗! 躺在病床上的阿甄两眼无神,灵魂彷彿跟泠泠一块走了。 小群小小声问我「妈妈是不是快死了」?我听了心都碎了!阿卓怎么忍心这样对阿甄跟泠泠?他是为了让这场「意外」更像「意外」吗? 我一直逼阿卓跟我私下见面,他总是藉口要照顾阿甄抽不出身,直到理赔下来,他才不再找理由同意与我见面。 我怎么能挡下这笔赔偿?阿甄失去泠泠又失去画廊,我挡人财路不就是要她直接去死吗? 我肯定火灾绝对跟阿卓有关,这混帐东西让我里外不是人,我是别无选择呀! 半年没见,阿卓已经不像年初时灰头土脸,他又恢復过往意气风发的模样。阿卓大手笔点了一桌两个人根本吃不完的菜,我确定他一定已经解决了画廊的财政危机。 我旁敲侧击想问出真相,阿卓却三两打太极,闪避我的问题,只兴奋跟我说他已经发包建商。画廊地基无损,他们能很快在原址重建,预计年中能举行重新开幕仪式。 光靠保险金就能翻身?那不过多少钱!阿卓铁定是利用这笔钱投资翻倍才有办法吧!这要有多大的好运? 阿卓酒量不好,我多灌了他两杯,在他意识矇矓时,他向我坦承一切都是他刻意策画,而我则抓准机会追问他有关阿甄的事情。混帐阿卓,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随口说了师父曾跟他说泠泠是来破他许家风水,他会不幸标到贗品就是拜那孩子所赐!既然生来要害许家破财,那要这份父女情做什么? 他话没说全,但白痴也知道阿卓做了什么!阿卓还说他用理赔金玩了六合彩、大家乐……小钱变大钱,大钱变更大钱,有钱就买地买房,低买高卖,短时间内竟然被他变出一笔翻身钱,还与一群有钱人组成了什么命理协会,大家一起钱滚钱。 我很想告诉阿甄事情的始末,但……阿甄会不会认为如果我没有答应阿卓的投保一切就不会发生?若阿甄其实隐约知道真相但为了小群不想戳破而我却一个劲的撕破假象,我不就成为罪魁祸首? 不,我要保密,我要让真相在肚子里永远烂去。 泠泠,对不起。 **年9月1*日 这是我今年第三次与阿卓碰面,三次会面都为我带来截然不同感受。 阿卓的「感谢」远比想像更有诚意,看到这种数字,我想什么误会都能过去,什么罪过都能被原谅了吧!中世纪不是有赎罪券吗?这就是阿卓的赎罪券! 阿卓的画廊在前两日办了一场盛大的开幕茶会,眾星云集,连我这种从不关注艺文新闻的粗人,都知道这场展览办得多成功! 阿卓画廊悬掛的瑶池金母画像,异常雄伟,比报上照片更加气派!瑶池金母画像成为整场画展焦点。那幅画真的太巨大了,光是站在画前就彷彿能感受到无上神力。 我赫然想起来阿卓曾说师父指点他阿甄那胎会让许家破财?这难不成也是他指点阿卓供奉瑶池金母会扭转厄运吗? 我一再站到画前,想用行动换得瑶池金母庇佑,让我也能跟阿卓一样事业成功。可惜要不是我不够虔诚,要不就是我过于迟钝,无法接收神灵意念。 假使我主动询问,阿卓会不藏私传授我箇中诀窍吗? 一定会的!毕竟我们同在一条船,阿卓也不希望船沉了吧? 当我离开画廊,我惊觉自己明明多次站在瑶池金母画像前观想,离开画廊后却想不起瑶池金母的脸,反倒是对祂额头上那枚红宝石印象深刻。 我从没看过那样的红色,暗沉,但是又能反射周遭灯光隐隐生辉。那种红色明明美得惊人,却让我觉得不祥,那种红色使我不自觉想起泠泠。 **年0*月07日 三年前的我,绝对想不到生活竟然会如此翻转吧?我加入了阿卓的华夏命理协会,协会也没干嘛,就是在修身养性之馀,互通赚钱方法。与其说是命理协会,更该说是找了一个行头聚集一群投资客。 我在协会里应该是阿卓最看重的成员吧?毕竟其他成员都没有我这种待遇!阿卓特别让他的画家为我绘製神女图,阿卓说这就是他的生财秘方!自从我将神女图供奉回家,机会与运气似乎都来到我身边。马老闆因为孩子不接,竟然让我以低于行情价顶下绍馨,我从小小业务晋升成老闆!终于开创了自己的事业! 我为什么不对此感到满足就好?我为什么要眼红阿卓比我过得更开?我盯着碗里就行了为什么要覬覦碗外? 我后悔打破砂锅问到底。 人对邪恶的容许度终究还是有其上限,不管阿卓是有意还是无意才害得阿甄失去泠泠,他也不该这样对待那个孩子…… 为了追求极致的财富,不仅不在乎父女情,更是将泠泠……物尽其用?我没想到那种红色竟然是由这种方式製作而成。 为什么神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不,那根本不是神了吧?对!明明我在神坛看到的瑶池金母跟女仙都不是这副模样!刘师父到底是从哪弄来这样的面容身形?命理协会判的是谁的命理?阿卓他们是不是用成员的命去换他们的成功? 我想我今后只会噩梦缠身,无法安然入眠,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11*年08月**日 坦白说,如果我早知道自己会有种松了口气的解脱感,我或许在几年前就会将真相告诉旁人,省得自己在午夜梦回时不断颤抖,只能靠安眠药重拾酣眠。 年少轻狂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彼时的我虽不少,却仍旧轻狂。我目空一切,只为追求名利。我得到了事业,却没法获得平静,如今即将步入耳顺的我,早已感受不到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喜悦,此刻的我,只剩歉疚与恐惧。 我为什么还要继续自我欺骗?我如果真的觉得将事情全盘脱口才是解脱,我又为何没有勇气讲出来?我为什么没有将东西全毁了的勇气? 不管是谁看到这些日记,我只想说,我真的错了,但我没有勇气去面对。 原谅我,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不可能会让跟小妹外貌如此神似的阿甄经歷不幸,更不可能让喊我吴叔叔的泠泠命丧火窟,那是我死也不想看到的事情。 倘使你有足够勇气,我希望你能将那些已经发生的可怕事情,告诉应当知道之人。 我真的很抱歉。 第五章 02 02. 五张由日记本私下的日记残片,日期被刻意抹去,儘管刘煒无法确定时间线,吴老闆经歷的事情透过主观描述,他也能猜个大概。 「黄思凯,找张纸跟笔给我。」 黄思凯愣愣照做,保持应有距离绕着办公桌找寻,最后在书柜下方抽屉找到刘煒要的物品。 刘煒草草在纸上写下重点── 画廊破產→买保单→失火→许小妹妹死亡→画廊翻身→命理协会?→齐姊姊发现不对劲→吴老闆自杀 「吴老闆的日记……有几点让我觉得不对劲!吴老闆说许群卓的成功是靠那幅母娘画,因此也比照办理画了一张神女图,然而他说这两幅图有点不一样,而这不一样让吴老闆没有办法与许群卓一样成功。」 刘煒无法再称呼这样无视亲情道德的人为「乾爹」,他几乎是下意识使用全名称呼对方。他不能肯定这些「日记」确切书写时间是否是「当下」,毕竟吴老闆刻意模糊日期,但里头投注的情感是如此激烈真诚。他坚信假的永远不会变成真的,假的之所以能欺瞒旁人,不过是尚未到被人皆穿的那刻,只是时候未到而非不到。 况且吴老闆的灵魂就站在刘煒面前,他从小就能看到灵魂,他熟悉灵魂更胜活人!刘煒清楚灵魂之所以驻留人世全因执念、心愿未了,灵魂没有多馀精力欺骗,日记内容定然不假。 「再者,吴老闆特别提及的命理协会又是什么?还有,红色顏料的製作……吴老闆会特别写到这块,红色顏料的成分绝对非同一般,必须让歷经大风大浪的吴老闆惶恐。」 「关于红色顏料的部分,绍馨人寿外头那幅神女图,我採集过红色顏料部分也将整幅画送去检验,检验室说就是一般顏料成分。」齐可蕊转头望向大门,「吴先生说神女图与许氏画廊的瑶池金母画像终究不同,但是到底是哪里不同?煒煒,这是我想会找你的主要原因,毕竟身为许群卓与许陈明甄乾儿子的你,有理由也有机会进去许氏画廊帮忙採集样品。」 「那命理协会呢?齐姊姊,你对于命理协会有多少了解?」 「命理协会吗?华夏命理协会已经解散多年,我没有办法掌握所有成员名单,只知道许群卓是协会理事,你的父亲刘正雄是荣誉顾问。对于协会,我掌握的资讯不多,毕竟那个年代多半使用纸本,资讯尚未电子化,我只能查到当时有一些传统產业大老闆都是协会成员,他们好像藉协会之名齐聚一堂,虽然掛着『命理』两字,里头多半还是在做『标会』与『投资』业务。成员投资大笔房地產,有的钱滚钱大翻身、趁好就收,有的则撞上sars房价崩盘,赔光家產、人也疯了。」 讲到最后,齐可蕊的语气略带哽咽,似乎对华夏命理协会成员抱与极大同情。 「为什么你讲的这些听起来好熟悉?」 刘煒歪头苦思,在层层记忆中搜寻相关印象。此时,他由衷羡慕着人偶,人偶能凭藉关键字汇、不被外务影响,在极短时间内检索所有资讯,从中剥离所需部分。他是人类,他无法如机械专注。 人偶从齐可蕊讲述故事开始便呈现待机状态,这样的人偶完全只是一具平凡的人偶,既不是高科技產物,更不是真偽不明的降灵產物。刘煒盯着人偶,沉淀思绪,努力探询过往。 不论自己的父亲刘正雄或者许群卓,他们都不可能向自己透漏关于华夏命理协会的细节,如此只有可能是透过其他人。还有谁会知道当年往事?想必是年长自己的人吧!刘煒几乎想的头上冒烟,最后灵光一闪,他总算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听到关于华夏命理协会的逸闻──水煎包大叔,他想起徘回郊区、精神失常的男人,想起水煎包大叔的八卦。 没有亲眼目睹惨剧,惨剧与自己永远有所隔阂。如今他看得真切,他目击深受其害的陌生人,不再有家庭羈绊,只能尽可能回避人群隻身徘徊,呢喃无人听得懂的囈语。 「我看过……我看过命理协会的成员!老天!」 「这下你对我说的没有怀疑了吧?我真的把所有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这就是全部了,我什么都说了。煒煒,我对你没有欺瞒了。」 「你说谎。」 沉寂已久的人偶,回归后第一句话便震慑眾人。 第五章 03 03. 「我没有!」齐可蕊不像方才犹豫,她不假思索了当反驳人偶。 「一如我之前提及,人类能由生理数据监测受测者是否说谎,心跳、眼球震动幅度等都是极具说服力的生理指标。我不具备检测与视觉功能,无法从生理数据判断你是否说谎,因此我寻找更直观而无从辩驳的证据。」 人偶将头转向齐可蕊,齐可蕊目光呆滞地回看着人偶。 「我从齐小姐的电子信箱看到乐寧疗养院帐单,你并非因为找不到刘衍峰先生才转而找刘煒先生,你早就找到刘衍峰先生,只是刘先生此时的状态无法帮助你,你才退而求其次,不是吗?」 「你……已经找到峰哥了?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联系不上峰哥才找我?等等,乐寧疗养院?疗养院是怎么回事!峰哥为什么会被送到疗养院!」 刘煒不晓得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他抓住人偶用力摇晃,试图让人偶做出更多解释。 「我拿查到的只有电子资料,我只能查到刘衍峰先生是何时被送入乐寧疗养院,至于原因,那不在我能得知的范畴。」 人偶的补述无法令刘煒安心,他单手拎起人偶,另一手抓起背包。 「思凯,我们走!我们去看峰哥!齐小姐!抱歉!你就当我们从未碰过面,我不可能跟一个满口谎话的人合作!我们以后也别联系了!」 刘煒起身,他恨透齐可蕊,他恨极了对方不只把他当局外人,更把他当傻子! 「不是我不愿意讲真话!」齐可蕊突然以全身力量大吼。 除了那声怒吼,齐可蕊没有更多动作,她虽然矗立不动,全身却隐隐颤抖,像是竭尽气力支撑自己不倒下。 「人又不是死了,再怎样都有一些生活足跡可以追踪吧?吴先生死后,我便发誓要让许群卓付出代价!我不想让你捲入这些,因此我理所当然先接触阿峰!我到老家找阿峰时……他搬家了,但屏东就这么大,几经波折我终于找到他!可是……我看到的是……满是垃圾的房间、瑟缩角落说不出话的阿峰。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他已经失常。我接阿峰北上,送他进疗养院疗养……我不告诉你,不是想骗你,也不是为你着想,我只是希望阿峰跟我都能在你心中保持当年的模样。」 连峰哥也变成那天偶遇大叔的模样吗?刘煒的大脑不自觉勾勒起那令他害怕而无法理解的言语,他崇拜、思念的峰哥也变成那样了吗? 「我整理阿峰的房间时,找到这个。应该不是我自作多情吧?我想他心中应该还有我,只是我仍然不清楚当年为什么他要剪下我的头发。」 齐可蕊胡乱抹去纵横脸上的眼泪,她的妆变得花乱,她走回檀木椅,在自己的名牌手提包内拿出一只长型纸盒。齐可蕊打开纸盒,纸盒内缀着水蓝绒布,绒布中央躺着一束以丝带束紧的黑色发束。 躺在盒子、以丝带束紧的发束让刘煒產生既视感,他的记忆回到那日刘家神坛的诡异光景,回忆起刘正雄初次领他到寝室阐述一连串关于刘家的奇异过往。 刘煒失笑!他赫然明瞭刘衍峰为什么会剪下齐可蕊的头发,更由这束头发解开自己的疑惑。 人偶只可能因应刘筱馨的程式行动,人偶绝非刘正雄召灵下的產物!理由无他,召灵从最初便没有满足仪式条件,刘衍峰以齐可蕊的头发巧妙掉包刘正雄珍视的传家宝! 恐怕这辈子自己都没办法得知刘衍峰拿走玉女发束的真正理由吧?刘煒不觉得自己能得知真相,他只能尽可能接近真相。或许是自己那喝醉后总管不了嘴的父亲在子女不搭理自己的情况下,硬拉刘衍峰作为唯一听眾,兴高采烈阐述无人想知的刘家故事?这个猜想应该八九不离十,但无法解释刘衍峰刻意掉包发束的行为。 旁人听闻玉女神话,了不起敬佩刘家的好运气,更多的反应应该是权将故事视作故事、听过便忘!刘煒深信当年的刘衍峰与齐可蕊确实相爱,会不惜惹怒女友也要去做?而且只是为了一个真偽难辨的传说?刘煒难以理解刘衍峰的行径。 除非,刘衍峰能看到他们看不到的事物。刘煒灵光一闪,刘煒想起水煎包大叔曾说过刘衍峰转述他亡妻的话……。 思及此,刘煒有了答案,神通力更胜自己的刘衍峰必定是看见难以向旁人啟齿的恐怖事物,让他萌生必须将玉女发束带离刘正雄身边的使命,为了这份无法道予旁人的使命,他甚至不惜与心爱女友决裂! 「我要见堂哥!带我去见堂哥!」刘煒激动道。 有些事不像当事人确认是不行的!纵使现在的刘衍峰已然神智失常,刘煒深信自己还是能从对方的肢体语言获得些许信息,他们可是曾经无比亲近、血脉相连的堂兄弟呀! 「等、等一下!大煒!你先等等!」 在齐可蕊与刘煒争执过程中始终保持旁观的黄思凯赫然发话。 「现在已经五点了,天都黑了!疗养院不会让你在这么晚入院探访啦!你都等了那么多年,有差这半天吗?不如你先到我家住一晚,先调整一下心情,你也不想让你堂哥看见你那么狼狈的模样吧?」 刘煒当然想即刻赶赴乐寧疗养院,然而黄思凯的顾虑与坚持终究拦住他。刘煒与齐可蕊协议早上一起前往,他无法再等待。 第五章 04 04. 「你是第一次外宿朋友家吗?」 在与黄家人一起用过晚饭后,刘煒到了黄思凯的卧房,对方从储藏室拉了床垫与枕头,在寝室地板简单铺了卧榻。 「嗯!毕竟我没有朋友。」刘煒随口回话,今日的他已经用尽社交能量,连半句客套话都挤不出来。 「你有跟你爸说你今晚住我家吗?」 「没说!反正他们也不会担心我。他们担心人偶恐怕比担心我更多。」 「别这么说嘛!好歹也一起生活这么久,怎么可能不担心你?你还是发个简讯报一下平安吧!」 面对黄思凯的好言劝说,刘煒充耳不闻。在饭桌上,刘煒能明显感受到黄家人彼此深厚的情谊,他们会漫无主题聊着今日发生的大小事,面对黄思凯突然将自己带回家说要住一晚,没有深究细节,只是体贴询问自己需要什么!以行动展现对黄思凯的信任。黄家在刘煒心中是温馨家庭的楷模,是他想要却又触及不得的美好光景。 「发一下啦!发一下啦!发一则讯息又不用几秒,发一则讯息换两天安静,这么划算的买卖,笨蛋才不做!」 刘煒是激不得的性格,确切说他是嫌烦!他会服从黄思凯指挥,纯粹不想再听对方捞叨,不然这种情绪勒索的怂恿,对与家人关係平淡的他压根没用。 他掏出手机,解开萤幕锁,被app图示佔据的主画面充斥满满的新讯息与未接来电惊叹号。刘煒的内心仍不免有点小激动,这是他第一次离家,难道正是因为这种不寻常的行动激起了他未曾意识到的亲情关怀吗? 刘煒首先点开未接来电,「去你的刘筱馨」、「老爸」两种联络人标註反反覆覆前前后后交替出现在通讯栏位,他嗅到一股「休兵统一战线,夺回目标再战」的气味。 在两个熟悉却不常见的联络人暱称随机排序中,乾妈许陈明甄的未接来电也穿插其中。 刘煒愣了几秒随即想通一切。联系上了自己的刘正雄索性联系许陈明甄,而且多半口无遮拦将「召灵」的种种经过诉对方,过程有多少吹嘘不赘述,结果想必是让许陈明甄理智尽失,深信自己的亡女被召回人间。 倘若刘正雄宣誓自己的仪式已将许小妹妹的灵魂召唤回人间并附身在刘筱馨的人偶,常人多半不以为意甚或感到可笑匆匆带过话题,可是对一心想透过观落阴与亡女对话的许陈明甄却不可能不对此深信不疑。为了找回被祝融夺去的天伦乐,刘煒知道许陈明甄会不顾一切带走人偶!那么许群卓呢?身为罪魁祸首的他会不会担心女儿的灵魂被召回现世,不慎透漏他参与其中的真相呢? 刘煒感到毛骨悚然,他的离家,牵引了四个人,却没有一个人担心他的安危。 他颤抖地点开简讯,简讯内容大同小异,只是将「把人偶带回家」以不同口吻撰写。 「刘煒!把我的东西还我!」 「阿煒,你跑哪去了?」 「我警告你,你最好在今天结束前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阿煒,你乾妈急着要看女儿,你不想看她难过对吧?你赶快回来好吗?」 好奇探头的黄思凯也察觉简讯内满溢的威胁,他是大而化之,但不代表他没有感受情绪的灵敏度。在discord聊天时,他与刘煒自然不经意交流过家庭状况,他晓得刘煒不喜欢自己的家人,也曾说过家人讨厌他。黄思凯曾认为刘煒叙述的不过是属于年轻人的叛逆与夸大,这刻他确认了刘煒说得恐怕不及现况的十分之一。 「唉……别看这些影响睡觉的!反正你也不会回去!不看了!不看了!」 黄思凯从刘煒背后抽走手机,大辣辣关机再送去充电。 「睡觉!睡觉!明天还有硬仗要打!」黄思凯催促刘煒上床,刘煒不做他想,顺从照办。 人偶倚靠墙角,它的头低垂,从绍馨人寿出来后,人偶就呈现待机状态。刘煒猜想或许是人偶的节电功能,不然若保持今日的「发疯」状态,电量三两下便会被耗尽! 「思凯,其实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很多!但我现在最害怕的是看到堂哥。我没办法想像记忆中的堂哥居然会……会像齐可蕊说的那样……精神失常。」 「你不再叫她齐姊姊了吗?」 「她配我喊她一声姊姊吗?从头到尾没半句真话,只把我当工具人使唤!明明知道我那么在意峰哥,却连峰哥在哪都不愿意告诉我!」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不是她想骗你,是她没有勇气告诉你。」黄思凯躺在床上,刘煒的床铺铺在地上,高度差让刘煒只能抬头仰望对方。 「你看她哭那么惨,她或许真的是难以啟齿呀!」 「有什么难以啟齿?事情都发生了,说就对了!瞒着人有比较好开口吗?」 「你不能只看单一事件呀!你换个角度想,如果你遇到……亲近你的人死的死、疯的疯,你会不会开始怀疑自己?我如果是她,我都会纳闷自己是不是扫把星转世,才会召来这么多不幸。」 刘煒被黄思凯的反问堵得哑口无言。他因为齐可蕊的不坦陈感到受伤不假,但若他才是齐可蕊,他也不肯定自己是否能做到全部吐实。 「带来不幸的人,是不是死去对世界更有助益?」 待机状态的人偶获取关键字,突然出声。 刘煒倏地从床舖站起,跨步走向人偶,接着蹲低身子,用力打了人偶的头顶。 「混帐东西!没有人能叫另一个人去死好吗!什么叫带来不幸!那都只是巧合、只是自己能力不足,绝对没有什么谁让谁不幸这种蠢事!」 人偶的发问让他不经意想起刘筱馨、许多已久未联系的亲戚对自己的眼神,他们的眼神无不显露「如果没有你,王宝娥就不会死」的指责,他们不断无声指责他的降生为母亲带来不幸。然而若说这确实是场命定悲剧,他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刘煒既不是掷骰观望点数的赌徒,亦不是主动踏上分岔口选择方向的旅人,他是被动站上舞台,他不曾为悲剧做出决定,所有人却理所当然将一切算到他头上。 人偶的提问让刘煒多年沉寂的自责与愤怒,两种截然相异的情绪一併涌上。他大声斥责人偶,他竭力否决人偶的结论,他也很希望有人能对自己说出一样的话。 「睡觉啦!」 刘煒撇头,再多一点他就无法克制情绪,他不想在头一次见面的朋友前丑态尽失。 人偶难得没有继续辩论,他乖顺地进入待机模式,独自于无垠网路世界探询幸与不幸。 第五章 05 05. 他们起了个早,无声吃完早餐。刘煒敌不过黄思凯的胡搅蛮缠,终究同意对方与自己同行。 即便只真实相处了寥寥数小时,刘煒依旧能从黄思凯开朗的性格觉察他背后支持他的健全家庭,他羡慕这样的关係,却知道他穷极一生也不可能与刘筱馨以及刘正雄营造这样的温暖氛围。 「你干嘛要陪我?我自己去就行了!多一个人很麻烦耶!」 刘煒口是心非试图说服黄思凯留下,黄思凯性格乍看粗枝大叶却比想像中心思更加细腻,不论刘煒如何施压,仍不愿放刘煒一人前往疗养院。 刘煒将人偶塞进背包,节电模式让人偶一如死物,在得知玉女头发早已被刘衍峰掉包后,刘煒对人偶的恐惧已烟消云散。 「说真的,大煒你当初怎么没尝试拔掉人偶的电池呀、晶片之类的东西?这不是最快确认他是不是机器人的方法吗?」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我怕拆坏呀!如果他真是机器人,我拆坏了,我还要不要回家?」刘煒没好气道。他想起自己原本打算找白和维释疑,不慎灾祸连连以至于没达成目的,更是阴错阳差改变离家初衷。 黄思凯看着刘煒欲言又止,后来搔着脸颊,尷尬说出他的疑问。 「你别生气唷!只是大煒……你……要去找峰哥,甚至是插手许氏画廊一事都让我觉得很不像你,我不觉得你是那种会主动揽事情到自己身上的人。我不是指责你,说实在我也不肯定怎么做才对。如果能过得舒服,偏偏叫人活得麻烦才有问题吧!」 刘煒没回话,他同意黄思凯的见解,他确实是个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性格。他对刘衍峰的思念不假,但也没深到会让自己愿意主动淌浑水!他知道自己会主动请缨,跟那些外人在乎的羈绊或者公平正义毫无关係,他会这么做,纯粹只是为了自己。 「我只是想抢在别人前面做一个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如果这件事情能改变某些事情自然最好,我需要那种『非我不可』的事情!只有那样……我才能感觉我没有输给刘筱馨太多,或者是我对这个家是有用处的……」 他只有小小的鼓励便能继续前进,但那种鼓励不能是「即使没妈,你还是很有教养的乖孩子」、「帮爸爸的忙,真乖」,不能是那些他被迫去做而毫无个人意志的平凡琐事。 乐寧疗养院是乐寧医院的附属系统,仅站乐寧医院的东院区。乐寧医院建于郊区,附近没有捷运站,就连接驳车一天也只有三班。好在黄思凯会骑车也有车,当他们抵达时,齐可蕊早在医院大门等待许久。齐可蕊相当识相,她不再尝试与刘煒有过多交谈,只是指引了房间,遂站在门外权让刘煒与黄思凯双双进入房间。 刘煒做足心理准备,设想过刘衍峰各种悽惨现况,然而当他跨进房间那刻,未曾想过的光景十足衝击了他,让刘煒不自觉掉下眼泪。 大吵大闹必须靠束带安置、任由唾液滑过嘴角歪嘴微笑、不断咆哮无法解析的诡异字句……刘煒尽可能让自己的想像变得真实,他认为自己没问题!他并非没有面对精神失常者的经验,一定没问题! 刘衍峰并不属于他想像的任何一种模样。 他久未碰面的堂哥只是安静坐在床上,没有发出丝毫让人恐惧的诡异语汇,也没有任何潜伏暴力的怪异行径,刘衍峰只是比人偶更像人偶的坐在床上。他的膝盖服贴床铺,双肩微垂,双目没有任何光采,晦暗的一如无法映照任何事物。 刘衍峰过于安静,平静到彷彿消融在这座空间,这种无声无息比起失常更接近绝望。 「峰哥,是我,是煒煒……」 要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大男生喊自己「煒煒」,着实让刘煒感到不自在,但他希望用昔日刘衍峰称呼自己的方式获得对方回应。 刘衍峰连头都没转,依旧直视前方墙壁。 刘煒一步一步接近床榻,他以极缓慢的速度接近刘衍峰,试图降低对方戒心。刘衍峰对刘煒的体贴无动于衷,依旧毫无反应。 当刘煒与刘衍峰的距离只剩不到一隻手臂时,刘衍峰突然转头。他阴暗的眼瞳没有与刘煒的视线相交,他的视线直直落在刘煒的背包上。 刘煒从没想过自己可以亲眼目睹从极静至喧嚣的剎那。刘衍峰本对周遭人事物视若无睹,即便刘煒殷切呼喊着他的名字,依旧维持一种「死物」感。然而当刘煒逐渐靠近他,刘衍峰的状态登时大变!他的五官扭曲,浑身颤抖,双手环胸将自己进可能往角落塞!他的行为无不彰显着他并不想要刘煒接近自己。 「峰哥!你怎么了?是我,我是煒煒呀!我不会伤害你的!」 刘煒慌张至极,他尽可能让自己比前一秒更加温顺、无侵略性,尽己所能让刘衍峰信任自己。 他的努力没有获得谅解,陷入癲狂的封闭世界的刘衍峰以无比嘶哑的声音不断咆哮,刘衍峰没有亮光的双眼让刘煒產生既视感。 刘煒从刘衍峰的眼眸看到刘正雄与刘筱馨,那种不顾旁人的疯狂火光如今在刘衍峰死寂的眼瞳同样显现。 明明不一样,为何无比相似?刘煒放弃挣扎,停下动作,哑然看着颤抖的刘衍峰。 「你……要不要试着坐在旁边,不要直接接近他?」 黄思凯搬了张椅子,顺势将刘煒背在身上的背包卸下。刘煒不觉得这招管用,但依然从善如流遵照黄思凯的建议。 他以一个自认为合宜的距离坐在病床旁,黄思凯拎着刘煒背包跑去角落。刘衍峰渐渐停止颤抖,极动缓缓回归极静,他又恢復成最初那种毫无生气的人偶感。 太扯了!这也有用?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吗!刘煒心里发楞。 「你可以用讲睡前故事的方式跟他说话!」抱着背包坐在另一头的黄思凯起鬨喊道。 「那个……峰哥。」眼下别无他法,刘煒只好遵循建议,「那个……从前从前有一天……喔!这太蠢了!峰哥,你离开刘家神坛……快十年了吧?这十年你到底发生什么?」 「大煒,你这种问法,他没办法回啦!你要更浅显易懂知不知道!」 「刘家神坛……」 刘衍峰一如刘筱馨的人偶,所有行为举止都靠关键字汇溅起连锁反应。「刘家神坛」四个字触发刘衍峰的敏感神经,搜寻引擎不间断另开视窗,迅即佔据所有记忆体,程式无不因应关键字汇展开反应。 如果说方才刘煒见证极静转为极动的剎那,现在他则目睹人偶回归成人的奇蹟时刻。 「呜呜……那里好可怕……不该是这样……父亲不是父亲……神不……一切都……」 眼泪纵横刘衍峰的脸,他的声音哑得令人头皮发麻。乾涸的喉咙、久未组织语言的大脑,无不使刘衍峰无法清楚表达自己的想法。 「峰哥!你慢慢说,说慢一点!」 「那里有死人!这里有!那里也有!好强的力量!好恐怖!好恐怖!」 刘衍峰拔高声音,情绪饱满的音色拉至音量最大值,在安静医院成为观光景点。医謢人员四面八方涌入房间,驱赶引发骚动的刘煒与黄思凯。 「你们先出去!你们让刘先生太激动了!」 「可、可是我还没……」 「请你们先离开!」 第五章 06 06. 刘煒与黄思凯理所当然被赶出房间,当他们再次与医謢人员碰面,一切已尘埃落定,魔法消失,皮诺丘从人类恢復成人偶沉沉睡去。刘煒对此莫可奈何,被迫放弃从刘衍峰身上深究的机会。 他与黄思凯离开建筑主体走向公园,齐可蕊与他们保持合适距离,一如方才刘煒深怕刺激刘衍峰,齐可蕊同样惧怕过于接近将刺激刘煒,始终不敢逾矩。 黄思凯戳了戳刘煒的腰,以眼神示意看看后方齐可蕊。 最初,刘煒对齐可蕊的欺瞒除了愤怒再无其他,他认为自己没有理由也不可能原谅对方。然而当他亲自面对刘衍峰的状况,刘煒赫然明白齐可蕊的难言之隐。他当然有属于青少年的蛮横与衝动,但刘煒从来不是也不能是骄纵的孩子,见到刘衍峰后也逐渐理解齐可蕊的选择。 「齐姊姊,我们交换一下彼此知道的事情吧?」 齐可蕊、齐姊姊,同样都是三个字,却以最直接而毋需解释的方法表达刘煒的原谅。 她鼻头一红:「我在清理阿峰房间时,除了发现我的头发外,还看到很多经书、符咒之类,我猜阿峰可能认为自己……『被煞到』?」 「齐姊姊,我……我认为峰哥房间的不是你的头发。」 刘煒将刘家与玉女的渊源为引,阐述自己被意外捲入的召灵与软体程式间的对决。他们身处无人公园,刘煒将人偶自背包取出,让他倚靠树干而坐。 「原来……这具人偶也有可能跟许氏画廊过世的许泠有关?」 「我认为初步可以排出这种可能。虽然我觉得玉女救了刘家这种事纯粹杜撰,但我老爸毫无神通是不争事实,召灵若要成功,必然得建立在玉女头发之上!现在我们确定峰哥早就将头发掉包,那么仪式从根本就不成立,人偶当然也就跟许家无关。」 「煒煒,你没想过拿掉人偶的电池或者晶片吗?如果拿掉了,人偶因此不动,那人偶会动理所当然是因为程式,反之……」 「齐姊姊,你是第二个这么问我的人了!」刘煒没好气地翻了白眼,「我怕拆坏呀!我打开过人偶背后的匣门,里面线路密密麻麻,除非我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再碰到刘筱馨,不然我真的没有勇气自己拆。」 「说的也是……毕竟是高科技玩意。」 「先别管拆还是不拆!大煒,除了这个,还有一点我很在意,你有印象刚刚峰哥说了什么吧?」黄思凯打断齐可蕊与刘煒的对话。 「刘先生的话多半是无法解析的单一字汇,能构组成句的只有『那里好可怕』、『父亲不是父亲』、『那里有死人』。」 人偶抢答,吸引三人目光。 「靠!大煒,你确定他真的是机器人吗?他对周遭状况未免灵敏过头了吧!」 「这……这就跟手机会窃听谈话藉此选择要向使用者传送哪类型的广告没两样吧?」刘煒辩解。 「刘家神坛内的『父亲』……只有刘叔叔,阿峰他是不是……知道一些……有关刘叔叔的……不好的事情?」齐可蕊用词相当委婉与谨慎。 「老爸他……广义来说一事无成,喝醉了也老爱乱说话,但我不觉得老爸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不会也没有能力去干坏事。峰哥的话……也许是在说老爸都没尽到身为父亲的责任吧!」 「那他说的『里面有死人』呢?你家神坛到底怎么了,可以把一个好好的人逼疯成这副德性?」黄思凯的直肠子充分展现在他的口无遮拦。 「……峰哥跟我一样,都有阴阳眼,但峰哥的能力应该比我更强。」 刘煒将自己从小与眾不同的视力、水煎包大叔的回忆简单带过,齐可蕊与黄思凯无不听得瞠目结舌。 「我没有在我家看过除了老妈跟疑似许泠的灵魂以外……不寻常的事物,因此我不懂峰哥说的……我家有死人是什么意思。嗯……不对,我老妈跟许冷是都死了没错。」 「怎么觉得你说这话有点地狱……但严格来说至少你老妈是善良的死人对吧?你堂哥在你妈活着的时候理论上有过交集,应该不至于害怕你妈!我怎么想都觉得问题出在许泠身上。」 「许泠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乾妈也没有跟我提过她,许泠死的时候几岁?了不起才上幼稚园吧!一个幼稚园的小孩能恐怖到哪去?」 「我们不能肯定阿峰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我们也不知道许泠是怎样的孩子,但这一切都与许氏画廊切身相关,我认为与其踌躇不前,不如一起去许氏画廊,就算我们没有方向,我们也能去研究那幅瑶池金母画上的红色顏料。」 齐可蕊依旧没有放弃揭开关于绍馨人寿吴老闆的自杀真相,不断怂恿眾人前往不归路。 刘煒并非觉得齐可蕊的想法不妥,他只是本能逃避这个选择,他知道一旦敲破潘朵拉之盒,希望不復存在,他曾认为悲惨但理所当然的人生也会化为泡影。 「那个……乾妈她……相信老爸说的……许泠的灵魂附身在人偶体内,她现在急着找我,我如果去许氏画廊,那就是自投罗网。」 「这点你不用担心,许陈明甄与许群卓两人目前皆不在画廊。」 人偶突兀开口,在眾人提问前接续道。 「我读取许陈明甄与许群卓二人手机通讯纪录,目前许家住在台南的远亲因急性肾衰竭入院,二人于今日上午已搭乘高铁前往奇美医院,许氏画廊的监视器亦证实,目前仅有许岳群隻身待在画廊内。」 人偶的发言让刘煒薄弱的辩解变得更加苍白,他亟欲找另一个可行理由。 「大煒,逃避可耻但是有用,这句话确实不假,但……你能忍受那种怀疑的搔痒感继续在心中蔓延吗?我是没办法啦!虽然我这样好像有点站着讲话不腰疼,但我是那种寧愿短痛也不要长痛的人!」 是呀!就算他回绝齐可蕊的想法,往后他又能毫无芥蒂地前往许氏画廊吗?黄思凯的当头棒喝让刘煒看清现状。早已不是他要不要,而是除此之外别无选择的局面。 第六章 01 01. 基于礼貌,刘煒在前往许氏画廊前先拨了通电话给许岳群。他虽然有对方的手机号码,但未曾拨打,对于许岳群早将他的手机设为黑名单一事更是深信不疑!刘煒省去聆听未尽的嘟嘟声,直接拨打许氏画廊电话。 「许氏画廊您好。」电话另一头是许岳群尽责的营业事接待。 「喂?是我,我有要紧的事情要找……你,还有……欧阳老师。」刘煒看着齐可蕊高举的手机萤幕,上头以记事本写着「欧阳光」四个大字。 「你是吃饱没事干吗?还有你找欧阳老师做什么?」 一得知来电的是刘煒,许岳群当下收回毕恭毕敬的营业态度,老大不爽反问。 儘管顺道见欧阳光并不在刘煒的设想,然而当他看见齐可蕊的提示,他瞬间理解对方用意。他们或许可以从许氏画廊得到最直接的红色顏料成分,但对于顏料如何製作、由谁製作,除了许群卓外,应属绘製作品的欧阳光最清楚! 「当然是有重要的事情呀!许岳群,我知道你跟我向来不对盘,但我保证,这次会连络你真的是有要紧事情要跟你谈!」 许岳群似乎从刘煒严肃的语气察觉不对劲,他终于开窍:「谈什么?电话里谈还是见面谈?欧阳老师回美国了,我约不到他。」 「我要跟你谈的事情跟……乾妈有关,要找欧阳光是想询问关于那红色顏料的事情。」 「找我妈?对了!我妈为什么急着找你?」 「……因为一见荒谬的事情,我想我们还是见面谈。 ※ 许氏画廊理所当然属于服务业范畴,既然是台湾的服务业,全年无休、国定假日照常营业没意外属于基本盘。许氏画廊唯二不对外开放的日程只有小年夜至开工以及撤佈展期间。 当三人抵达许氏画廊,许氏画廊门口难得没被琳瑯满目高架花篮簇拥,橱窗亦无悬掛当季复製画,整座空间远看昏暗无比。 刘煒从落地窗眺望,画廊内满是气泡垫与杂物,他恍然明白这段时间应是许氏画廊的撤佈展期,也难怪许陈明甄有间情逸致打听他的下落。 许岳群不知监控画廊大门多久,刘煒一行人几乎是一进到监视器范围,他便主动敞开画廊大门。许岳群的眉眼充满着不信任与不悦的光彩,显然佈乐见他们的到访。 「进来说话。」 没有多馀客套,许岳群了当领一行人入内。 画廊亮白的大理石地板被满是灰尘的气泡垫遮掩,墙上没有悬掛任何画作,唯有一件又一件大型纸箱倚靠墙面。空间正中央原本摆放的迎宾桌椅被撤走,取而代之是一张画架、一把椅子以及一只木製画箱,敞开的画箱横躺在椅子旁,里头装满新旧不一的油画顏料。 「现在正在佈展,画廊很乱,你们随便找地方坐,我也懒得招待。还有,你没说要带人,他们是谁?」 面对许岳群满身是刺的防御心态,刘煒早就见怪不怪!他耸耸肩,无所谓地为黄思凯以及齐可蕊安排位子,一行人从容的席地而坐,围着画架与双手环胸的许岳群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是齐姊姊跟黄思凯,算……陪我过来的。我等会要跟你说的事……嗯……简单来说……是因为齐姊姊以前做保险业,她恰好从以前的保单中发现一些……关于你家的问题。」 刘煒为自己讨厌许岳群一事深信不疑,可是纵使不喜欢对方,想将一连串臆测坦然说出,仍令他无比为难。 「我家的问题?我家问题很多呀!老爸只顾着赚钱,老妈只顾着思念她的小女儿,这个家有我没我都没差。」许岳群自嘲道。 许岳群不经意地自嘲巧妙透漏出许家一直以来的怪异氛围,他的批判苛刻而嘲讽,却是毫无保留的挖心掏肺。 刘煒赫然意识他与许岳群对彼此的敌意其实来自一种极为奇妙且相似的倖存者排斥。他的母亲已故,许岳群的母亲虽健在,之于许岳群却与死了没两样。他们同样背负另一个基因相似的存在的阴影,他被刘筱馨巨大的存在感笼罩,许岳群则是受许泠而有志难伸。他们过于相似导致厌恶彼此,刘煒羡妒许岳群父母健在且是家中独子、无须受兄弟姊妹白眼,许岳群则怨怒自己的母亲许陈明甄对外人的刘煒格外关照……。 看透这层,过往积怨根本无足轻重。 「我们真是半斤八两!我老爸忙着装仙风道骨,我老姊忙着恨我,我家有我跟没我好像也没差!」刘煒笑道,不在乎才能讲得如此轻描淡写。 许岳群闻言直盯着刘煒,他们四目相交,刘煒从对方眼瞳消长的焰苗读出释怀。 「听你这么一说,我们简直是半斤八两的难兄难弟!我们互看不顺眼原来只是因为同性相斥!我们早该讲开,这样至少还有人能互吐苦水。」许岳群笑了。 许岳群朝刘煒伸手,两个前嫌尽释的死对头用力握紧对方的手。 「好了!你来我家总不是心血来潮想跟我化干戈为玉帛吧?说吧!」 许岳群态度放软,凭刘煒对死对头多年的了解,凭掌心感受道的热度与力道,刘煒深信对方已经放下所有戒心,可惜反而到了这个节骨眼,该告知的真相不识相鯁在喉头,令刘煒难以开口。 齐可蕊看出刘煒的为难,挺身先从较不会引起恐慌的着眼点开口。 「我可以叫你岳群吧?岳群,我们对欧阳老师用的红色顏料有些好奇……我们想要知道关于顏料的细节,我们有什么方法可以跟欧阳老师联系上呢?」 「我之前告诉你们欧阳老师到美国了,这是真的,我没有胡诌!欧阳老师趁现在机票便宜全家老小到阿拉斯加旅行一个月。你们也知道阿拉斯加是什么样的冰天雪地,手机没讯号家常便饭!想跟他说话?抱歉,我爱莫能助!但如果你们只是想看一下他使用的红色顏料,这我倒是帮得上忙!你们应该没有眼残到忽视我家现在跟废墟没两样吧?」 许岳群敞开双臂,引导一行人环顾许氏画廊。画廊正处于杂乱无序状态,展场除了满地气泡垫外,墙面更尚未以补土补平鑽孔,没有固定的隔板隐隐晃动。 「看那里。」许岳群指着架设中央的画架,「暑假是艺文界淡季,我爸预估这两个月画廊营收应该会亏损,想另觅他法,用实境秀吸引家庭客群!他打算叫欧阳老师来我们这住一周,让观眾亲眼目睹大师作画过程!听起来很吸睛吧?反正他铁了心要这么做,也没管人家欧阳老师行程是否跟得上,就一卡车将欧阳老师画室内的东西全搬来了。」 许岳群走到画架旁,弯下腰拾起地上一枚小罐子。 「这个就是当初欧阳老师画瑶池金母的红色顏料,顏料是我爸给的,只有我爸才会用这么浮夸的容器。」 许岳群将小罐子扔向刘煒,黄思凯发挥篮球校队天赋,眼明手快出手拦截,直接在半空劫杀小罐子。 「嘿!我是为您效劳!」面对刘煒的狠瞪,黄思凯嘻皮笑脸解释。 那是一只银色、不知是镀银还是铝製的矮罐,罐身雕花,花间隐隐藏着一头凤凰,银罐子不像寻常顏料罐反倒更像宫廷剧中嬪妃用来装胭脂水粉的器皿。 黄思凯转开瓶盖,罐子内空无一物,罐内只剩些微顏料残留的痕跡。 「如你们看到的,那红色顏料早就用完了!听说当初也就只有这么一点,画完我家那幅瑶池金母肖像就差不多用光了!欧阳老师曾问我爸能不能再买一点?爸说材料不好找,老师只能作罢。」 刘煒失望地听着银色罐壁中若有似无的红色痕跡,难道自己只剩下拿着罐子逼问许群卓顏料来歷的愚蠢方法了吗? 齐可蕊不着声色拉了拉刘煒的衣角,凑过身与他咬耳朵。 「煒煒,就算只剩下痕跡,检验中心仍然有机会查出里头含有什么成分。我负责去找检验中心查顏料成分,你跟岳群年龄相仿,你负责告诉他……发生在他母亲与妹妹身上的事。」 齐可蕊朝刘煒与黄思凯眨眼,冠冕堂皇将苦差事扔到两人身上。银罐对许岳群没有特殊意义,他也不觉得银罐能让展览增色多少,因此大方让齐可蕊带走银罐,齐可蕊也趁此良机,以宛如踩着风火轮的速度离开许氏画廊。 这或许是刘煒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之一,他从没有比此刻更希望自己是刘正雄的儿子,将刘正雄足以欺瞒乡亲十数年的好口才一丝不落继承的好儿子。 第六章 02 02. 当六神无主不知如何开口时,解套方法只有两种:要不行使缄默权,要不从既定事实着手。 「……你了解许氏画廊大火吗?」 「我那时也不过国小,记不太得过程到底如何,而且我人不在,我回来后只看到画廊早被烧个精光。」 「那你记得许泠,记得你妹妹吗?」 「记得,但没什么好说的。」许岳群神色一沉,「许泠就是标准那种……爸妈喜欢拿来炫耀的孩子,从小不吵不闹,认字也比同龄的快……我妈一直想要生个女儿当洋娃娃装扮,许泠根本是为她量身打造。」 「你会觉得……许泠诞生后,许家有变得……该怎么说呢?财务状况有变得比较不好吗?或者因为是许泠,你爸才投资到错误的商品?」 「我不是说我那时候很小吗?」许岳群显得不耐烦,「投资?喔!你是想问关于我家买到贗品的事情吗?我爸因为许泠才会买到贗品吗?拜託!就算许泠再早慧,她也不可能对我爸的生意指手画脚,出谋划策让我爸买什么或者不买什么!我爸是个自大狂,像他那么自负的人,不可能听得进别人的意见!我是听过他在我妈不在场时埋怨过都是许泠让他运气不好、差点阴沟翻船,我只是懒得跟他把话说开,我真的很想跟他说自己的锅自己背不要怪别人!」 许岳群一番话满是埋怨,却是价值观正确,不至于是非不分。刘煒吸了口气,有了继续话题的底气。 「齐姊姊以前服务于绍馨人寿,会说是『以前』,是因为绍馨的老闆过世了,公司已经解散。绍馨的老闆姓吴,与你的父亲是朋友,你父亲也跟他保了好几笔保单。他们……总之就是以当年许氏画廊的状况来看,压根不符合投保资格,但吴先生从中做了点手脚让保单成立,之后许氏画廊发生火灾,许泠葬生火窟、许氏画廊付之一炬,那几笔保单因次生效,你父亲顺势得到赔偿,并以理赔作为翻身资本,才让许氏画廊由黑翻红。」 「除了保单外,火灾的事我大致知道。我妈到现在仍三不五时责怪自己,她说要是她知道老爸早就将比较重要的画作转到仓库,她也不会奋不顾身衝入火场抢救画作,也不会因此没注意到许泠不在家而是待在画廊。」 「当年你在哪里?许泠为什么会孤身在画廊?」 「我在哪?上学呀!至于许泠为什么在画廊?我老家当年租在画廊对面公寓,财务危机使我家差不多接近断水断电,冷气什么的当然不能开!许泠应该是嫌热,所以就自己跑来画廊吹冷气吧!」 「你们画廊就算没人也能自己直接进来吗?还是许泠有钥匙之类?」 「你是白痴吗?没人当然进不来呀!我爸通常人都在画廊,他是说许泠跑来画廊吹冷气,跟他说一、两个小时后会自己离开,结果没想到许泠不仅没离开画廊还自己躲到二楼仓库,才导致没人知道她人在画廊,最后自己死在画廊内。」 「这套说词你觉得合理吗?我看过你家仓库,里面堆满画,除了画以外就是灰尘跟蜘蛛网!你认为正常人会没事躲在里面睡觉吗?你别跟我说许泠跟正常人不一样,那正常人的你,听到你爸用计保了保险,之后又在短时间内发生火灾与许泠意外死亡因此获得不小理赔,你听了不觉得奇怪吗?」 「天有不测风云,电线走火发生事故不是很常见吗?况且我家当时衰成那副德性,画廊内又都是易燃物,烧起来一发不可收拾不是很合理吗?」 许岳群的「理所当然说」让刘煒勃然大怒,他决定不再循序渐进开化对方的榆木脑袋,直接了当将自己与齐可蕊推论一切悲剧始于许群卓蓄意纵火全盘推出。 「……你知道你现在说的话被我爸听到,就算你是他的乾儿子,他也会告你诽谤吗?」 许岳群的音调降到冰点,他们好不容易建立的脆弱友情桥梁分崩离析。刘煒气恼,然而感性层面他能明白许岳群现在的反应不过是一介外人突然发难指责自己亲生父亲的防卫机制,再合理不过。 可惜刘煒没有足够时间引导许岳群,他也没有馀裕让对方深思、自行找出答案!伤口已然结痂甚或癒合成疤,刘煒能做的只有以一把锋利刀刃剥除表皮,再次向世界展现鲜血淋漓的陈年伤口。 「证据在这边!是真是假你自己判断!」 刘煒从背包内拿出吴先生留下的轻薄纸片。 第六章 03 03. 许岳群一一检视每份文件,许岳群跟其母许陈明甄同样就读中文系,密密麻麻的文字一点都没有阻碍他的阅读速度。他几乎是面不改色,甚至是毫无情绪翻阅完日记残片。许岳群的脸让刘煒不自觉想起人偶的脸。人偶的脸自然是完美无瑕,与许岳群过于宽大的鼻头、充满痘疤的皮肤毫无相似,但此刻的许岳群与人偶產生某种诡异同质性,他们都没有情绪或者善于将情绪全隐藏心中,相似的宛如一对亲兄妹。 刘煒不出声,他无法判断为了终止现场令人发慌的寂静,他到底是该送上主观批判还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安慰?他想了半晌决定继续观望,他不想适得其反,毕竟在严格意义上,现场只有许岳群才是当事人,刘煒这种「间接」的当事人又没什么资格出声? 「呵呵……」 看完日记的许岳群发出不合时宜的笑声。 「这不是脑筋急转弯,而是灵魂提问!你觉得到底是会向旁人说自己小孩死得好的父亲恐怖,还是会去唆使他人干掉自己小孩的父亲更加恐怖?」 「啊?」 发出惊呼的刘煒花了数秒才理解许岳群的提问。许岳群的提问毫无起伏,听不出愤怒也听不出难过。儘管没有拍板定案的铁证,明眼人都能猜到吴老闆日记中提及的「师父」是谁!如果许群卓没有刻意掩饰或者吴老闆传达错误,提点许群卓「孩子野口可能是来坏风水」的人只有可能是刘正雄。 倘若许岳群将一切究责于刘正雄蛊惑自己的父亲,刘煒觉得自己真是无力辩驳。 「你忘记我刚说过的话吗?我爸那种人,只要他不想,没有人能说服他!他就是个不择手段的守财奴,今天如果有人告诉他卖儿子会生意兴隆,一旦他信了,他就会毫不犹豫马上把我送上拍卖网站拍卖!如果我爸真的害死许泠,说真的我认为也不尽然是你爸的错,说到底决定要这么做的人还是他。」 「虽然我老爸……在你眼中只是江湖术士,专搞一些怪力乱神把戏,但我还是希望其中有些误会,我不希望自己的老爸是个会鼓吹人害人的疯子。」 「管他是不是误会,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许岳群的语气相当凉薄,「刚刚那女人拿走欧阳老师的顏料,就是想验证日记里写提及顏料有问题这点,对吧?」 「没错!我们不知道那顏料的来歷,但能让齐姊姊的老闆拋下一切离开,想必不是……多正常的东西。」 「我知道顏料的成分。」 「背包」又在错误时刻传出声音,人偶宛如不甘寂寞,又或者是程式自动探索到关键字汇,亟欲参与话题。 「那是siri的声音吗?」许岳群的表情终于有所变化。 刘煒卸去束缚,让人偶坐在大腿,人偶以不至于吓到旁观者也不会让人误以为静止的微妙幅度转动。 「这是机器人?是刘筱馨的研究吧!我知道她现在除了搞xr,还将一部分资金投资在ai產业。」 「对,这是刘筱馨製作的人工智慧,她说这具人偶的行为模式是由收听器接收资讯,再透过无线网路搜寻网路数据库建构资讯量,会随着开机时间越长、人偶收藏的字汇变多,语言能力变得更加灵活。」 「我跟筱馨私下有联系,多少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只是我没想到她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但你把她的研究带出来观光做什么?筱馨总不可能拜託你帮她带人偶增广见闻吧?」 许岳群不愧与许家有深厚渊源,相当清楚刘煒与刘筱馨水火不容的恶劣关係。 刘煒承诺过会将许陈明甄探听自己下落的理由全盘告知,他认为再也没有比现在更适合开诚布公的时机,因此他藉机将从刘正雄口中听来的刘家与玉女的相遇、刘正雄藉刘筱馨的人偶为媒介召唤许泠灵魂、齐可蕊用计引他们到邵馨人寿,一路谈到刘衍峰的精神失常。为展现诚意,刘煒毫无保留,尽其可能不加入主观臆测,如史家将歷史以最真实色彩传颂后世。 「我妈找你就为了这人偶?」许岳群指着人偶道,他的语气依旧,却让刘煒隐隐不安。 「你也知道乾妈只要听到关于你妹的事情……很容易……呃……过于紧张。」刘煒本来想以「失控」形容,在最后一秒改用较和缓的词汇。 许岳群看着人偶,他的眼神并不复杂,如果刘煒没有错看,此刻他只能在对方眼中看见平静,这种平静非海阔天空、疑难杂症皆释怀的平静,而是暴风雨前的寂寧与沉默。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因为刘筱馨的功劳还是刘叔的法力才得以活动,管你是程式还是我妹,不论你究竟是什么,我希望你在坏掉以前都不要出现在我妈面前。我妈这辈子眼中都没有我,我好不容易找到跟她相处的平衡点,你的出现只会让我家好不容易稳定的假象再次崩塌。」 许岳群讲得无比冷酷,毫不留情,刘煒不自觉低头盯着人偶。好在人偶与许泠无关,如果人偶体内承载的不是程式而是许泠的灵魂,此刻恐怕心早碎了。心会碎成千百块,不光是因为话语足够残忍,更因为话语过于真实。许岳群的看法基于现实考量,纵使人偶真与许泠有关又如何?人偶终究是人偶,皮诺丘无法成为人类,许陈明甄不可能对人偶投注一辈子的情感、毫无罣碍将之视作真实人类终生抚育,当她对许泠的愧疚终有一日得以是释怀,人偶又该何去何从? 「齐可蕊将样本送至检验室,目前已有初步检验结果。」 人偶无动于衷,犹如被后卫投出的篮球,只能一个劲往篮框飞去,不论他人的间言间语或者排斥,无一能撼动他。 「你怎么知道检验结果已经出来了?」刘煒好奇询问。 「我追踪齐可蕊的手机定位,开啟手机通讯系统,在她抵达检验室后,连通检验室的电脑与监视系统,因此在第一时间获得检验结果。」 「所以检验结果是什么?」 「採集样本不够,数据可能有所误差。数据显示顏料里含有硫化汞、树脂、亚麻仁油、少量矿物质以及动物蛋白。」 「动物蛋白?」刘煒纳闷,「顏料里面会加蛋白质吗?又不是拿来吃的!」 「检验人员另外将将罐子喷洒鲁米诺试剂,罐子呈现微亮蓝光。」人偶补述道。 第六章 04 04. 刘煒并非美术专业,亦没有化工背景,他理所当然不肯定油画顏料的应有成分,但他认为既然能大量贩卖,顏料多半是以各种化学合成物製作而成。他曾在暑假以打工名义到许氏画廊帮忙佈展。那回展览画作是从国外送来,所有作品都装在一只比人还高的大木箱中,他与许岳群拿着榔头爬上梯子,拆了好久才将所有钉子卸下。他还记得当他们拿出画、拆开防护用的气泡垫时,刺鼻的工业气味登时瀰漫整间画廊,薰得他差点跟许家申请职灾理赔! 那种工业恶臭闻过一次便不可能忘记,集聚化学与科技的臭味,绝无天然成分,刘煒相信动物蛋白绝非一般油画顏料的应有素材。 「鲁米诺是什么?检测就检测,为什么还要往罐子里喷东西?这样不就破坏顏料成分了?」刘煒纳闷道。 「鲁米诺试剂,又称发光胺或者光敏灵,是以3-硝基邻苯二甲酸合成製作。鲁米诺试剂与氧化剂混合时会出现蓝光,于现今犯罪现场中,鑑识小组会喷洒鲁米诺试剂寻找血跡。鲁米诺试剂若与血液中的铁质结合,再搭配紫外光照射,会產生蓝色光芒,鑑识人员即以此判断现场是否有血跡反应。不论现场是否被清洗过,鲁米诺试剂都能检测出曾存在的血跡。」人偶流畅解释。 人偶仅花数十秒便解释完检验人员使用鲁米诺试剂的原因,刘煒与许岳群的大脑因此双双当机。 蛋白质与血跡反应,吴老闆无比惧怕的红色顏料是如何製作,答案已然呼之欲出。刘煒望向许岳群,许岳群同样望向刘煒,两人心照不宣,却没有人有勇气抢先开口。 「鲁米诺试剂对罐子内的残留物有蓝光反应,代表罐子里曾经装有血液,但鲁米诺试剂并非百分百精准,鲁米诺试剂亦可能被漂白水、排泄物等干扰,通常用于检验大范围血跡,精准度会最高。」人偶一板一眼的补充没有因为现场气氛诡譎有所不同。 「还有什么好确认的?不用再做确认我也能肯定,我爸就是用许泠的身体做了那罐红色顏料!」 许岳群激动嘶吼,猩红着一双眼指着悬掛二楼壁面的巨大肖像画。 许氏画廊镇店的巨大瑶池金母肖像,额际那点神祕红色总让观眾印象深刻,艺文记者无不以神秘、传奇、绝美等字汇讚誉,刘煒也曾觉得那抹红奇异而美,如今这种红只让他联想到大自然有毒生物身上那种用以示威的可怖艷丽。 为了破除难以验证的孩子破财可能,许群卓不仅用计害死女儿,他让死亡发挥最大效益,不仅获得保险理赔,更用许泠的遗骸製作顏料,更是聘僱画家用这来歷骇人的顏料画製出许氏画廊镇店之宝。 太丧心病狂了! 许岳群咬紧牙,脸部青筋毕露,他再也听不进任何话。许岳群一把拿起地上的螺丝起子,顺手将靠在墙壁的木梯夹在腋下,不发一语走上二楼。 刘煒赶忙跟上,只看许岳群走向瑶池金母画像,沉默地矗立画前。思考良久,他终是打开梯子,熟练爬上,举高拿着螺丝起子的手,趁着狠劲与怒气,狠狠将螺丝起子插入肖像画上那点神祕红色。 儘管堆叠厚实顏料增加肌理、大幅增加整体重量,画布终究是以麻布与木头之架构组,基本结构相当脆弱。螺丝起子贯穿画布,许岳群顺势将螺丝起子往下滑动,将瑶池金母的脸自额头开始一分为二。他抽出螺丝起子,拉开手臂,又狠狠插入画面,他反覆动作,直至那幅享誉艺文圈的巨幅作品千疮百孔。 破坏永远比建设容易,也因为相对容易,破坏多半不具意义,尤其是因应情绪使然的破坏。破坏没有必要,但此刻破坏却是唯一能抚慰许岳群的事物。 区区一枚螺丝起子不够填补许岳群破碎的心,他扔下螺丝起子,放眼寻找现场更具攻击性的武器。他瞧上画架旁的油画木箱,抄起木箱,两手握住提把,使劲砸上画布。 瑶池金母符合大眾价值观的庄严面容此时宛如长满青春痘,滑稽又骇人。 悬掛墙壁的巨大画作重心遭破坏,画布开始倾斜,左右两侧掛勾松动,下一瞬画布从掛勾脱落,直接往许岳群身上砸去,施以神罚。 「危险!」 站在木梯上的许岳群与木梯双双往后仰倒!黄思凯大声吆喝,迅速衝向事发地点,他捨命扑向许岳群,不仅将他拖离画作倾倒范围,更同时充当对方垫背。 第六章 05 05. 无法恢復原状的破损坏布、四散的工具与满地的气泡布,昔日叱吒大安区的高档画廊,如今堪比废墟。 有黄思凯当缓衝垫,许群卓免去直接摔死的可能,伤害确实减低,却也一分为二,受伤的不只许岳群,黄思凯也换得一身勋章。许岳群额头淌血,黄思凯肩膀挫伤,两个初次见面的人捱着彼此低声闷哼。 「我觉得我的肩膀脱臼了……。」黄思凯哭丧着脸。 「谢谢……我如果真摔下来,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 「你们都还好吧?」 刘煒赶上前,黄思凯与许岳群的状况不能说「还好」,但至少健在。刘煒细细检视了残破的瑶池金母画像,不仅毫无修復可能,外观更是看不出原始模样。 「现在呢?现在怎么办呢?这画变成这样,你爸绝对不会放过你。」刘煒喃喃。 「我就说画廊闹贼,还是藉口同行找人破坏就好了。」许岳群的眼神飘忽。 「拜託!调阅监视器就会知道事实不是如此!」 「刘筱馨那人偶既然能追踪gps,应该也能消除监视器纪录?让他把纪录消除不就没有证据了?」许岳群指着被刘煒晾在一旁的人偶。 「是在说我吗?」人偶转头,「我可以办到。」 「这不就得了?没有监视画面,我咬死不认,我爸能拿我怎样?真想拿我开刀,我就摊牌,告诉他我知道这幅画的秘密。」 刘煒听出许岳群的弦外之音。 「所以……你不打算告诉乾妈真相?也不打算跟许群卓对峙?你打算採『敌不动我不动』策略?只要没人向前一步,就继续原地踏步?」 「对。」许岳群乾脆承认,「撕开真相对我有什么好处?完全没有,那我又何必吐实呢?」 「可是……不说出真相,对乾妈还有许泠公平吗?」 「那么说出来对我就公平吗?」许岳群怒吼。 他的瞬间情绪高涨让本就受伤的额头泌出更多鲜血,血液自额头顺着鼻樑、脸颊划过,将许岳群的脸一分为二。额际的伤口凝聚最多鲜血,虽然是红但更近似黑,血污隐隐生辉。 刘煒在许岳群脸上又看到那神秘的红,毁去的瑶池金母肖像彷彿以血脉相连的方式再次现世。 「你要我告诉我妈什么?告诉她是爸放火烧画廊?告诉她许泠明明在画廊你却满脑子只想着那些画?你也看到我妈对许泠的态度,她若是知道是爸害死了许泠,她绝对会崩溃!假使我妈没崩溃、理智还在,或许她会嚥不下这口气一状告上法院!这场丑闻必定闹得人尽皆知,我爸多半会被判刑,我妈也跟他恩断义绝!我从拥有一对游走上流社会但对我不闻不问的爸妈转为拥有一个入狱的爸以及一个精神受创的妈?他们对我的爱将只减不增,我往后的人生唯一选择只剩独自照顾我妈。你凭良心说,这样的未来有比现在好吗?」 许岳群的语速超越平常,他连珠炮讲述揭发真相可能面对的未来,无所保留对刘煒倾诉。刘煒感激他的坦白,心里仍不免觉得许岳群有些自私。许泠的过世梗在许陈明甄心中十数年,如果不告诉她真相,刘煒深信许陈明甄至死都无法放下。 刘家神坛主要以开坛济事赚取家用,刘煒知道纵使刘正雄没有任何神通、纯靠一张嘴开释解惑!然而,面对迷惘信眾,刘正雄在求得钱财前,更以是否能开导对方、解决心魔为最高服务宗旨,这也是刘煒即便知道父亲只是胡诌仍愿意偕同工作的原因。 他看过太多被心魔缠身以至于运途不顺、身心灵受创的人,也看过太多因未解开矛盾脸上突然绽放光芒的人。刘煒不想淌混水,可是他坚信乾妈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而告知是他们应尽的义务。 「你来刘家神坛时,有观察过其他信眾妈?我想没有吧!所以你当然没看过那些解开迷惘的人眼神闪烁的光芒有多么耀眼!乾妈怀孕时,我还没出生,你年纪也小,我对失去许泠前的乾妈没有印象,但我相信那时候的乾妈一定比现在快乐。你真的忍心让乾妈继续被过去纠缠、根深柢固认为都是因为自己的疏忽才导致许泠离世吗?」 刘煒尝试理性与感性双管齐下,如果这招不管用,他只能走最后一条──「知情不报是犯法」,让许岳群知道若不告知许陈明甄真相无疑是包庇犯罪。 「这不是我忍心不忍心的问题,你不用对我情绪勒索。现在离事情发生已过去十数年,这时候跟我妈道出真相,她确实会跟我爸闹得两败俱伤,但比起恨我爸,她会更恨自己。你说那些解开迷惘的人眼神闪烁的光芒非常耀眼,可是你真的认为在知悉自己被枕边人欺瞒了大半辈子,我妈的眼神能像你说的闪烁耀眼光芒吗?」 许岳群的反问堵得刘煒哑口无言。他说的没错,刘煒一心一意想让许陈明甄知道许群卓的真面目,却过于主观,没想过对于许陈明甄而言究竟是被继续欺骗更好,还是知悉枕边人是可恨骗子而且欺瞒自己那么多年更好。 真相是把双面刃,一面插在许群卓臂膀,一面插在许陈明甄心口,无论拔出哪把刀,伤口只有淌血而非癒合,没有皆大欢喜的双赢结局。 现实好残酷吶! 第六章 06 06. 明明没有前例可循,逃脱制裁的案件也层出不穷,刘煒却一直有种盲目直觉坚信自己能伸张正义,使真相水落石出,毕竟他掌握了人证与物证,所有线索都指向一种答案,他又怎么能不深信结果只可能是为许泠与许陈明甄讨回公道、罪魁祸首的许群卓承担起所有责任呢? 现实永远与理想不同,他想像的美好光景只能是空想。刘煒感到无能为力,他一直想让事情好转,不论是让许陈明甄放下许泠专心自己的人生,又或者是改善自己与刘正雄、刘筱馨的关係,他没有一样办到。 「我是打篮球又不是踢足球,我肩膀这样,我怎么比赛……」黄思凯的表情宛如面对世界末日。 「我等等拨个电话找救护车来好了……我们两个都需要去急诊室。」 许岳群一把抹去额头血污,他脱离了许氏画廊瑶池金母的形象。 「大煒,你也别想太多!人是要为活人努力,不是想着为死人拼命。」 「不只是为了死人呀……你们真的能放任恶人逍遥法外?」 「我有这么善良吗?」许岳群嗤笑,「我虽然不能让我妈知道真相,但让我爸清楚我已经知道他过去干了什么,对我来说不是问题,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 许岳群环视一片狼藉的许氏画廊,目光最后停留在那张不具昔日光辉的破烂画布,他漾起的笑容扩大。 「我干嘛跟他说画廊遭到小偷?我就直接说我看不爽这幅画所以亲手毁了它!我爸如果追问,我就说这幅画的顏料成分有问题,对我们的健康不好。」 许岳群准备的台词犀利却又曖昧,精准切入正题痛击当事人,却又不会让不知情者意外察觉真相。 「以许群卓纵横商场多年的手腕与社交能力,应该不至于听不懂你的暗示。只是这样就够了吗?这样根本没惩罚到他!」 「你觉得一旦我爸知道自己的过去恶行已然被儿子知道,他会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许岳群挑眉反问,「你不懂他,你晓得对我爸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是钱、是名誉!他视财如命,又把许氏画廊当作自己唯一宝贝,但他可以捧着这个宝贝多久?他不可能胸怀大爱将积蓄捐出去,他未来势必要将许氏画廊交棒给我!被许家唯一的继承人知道自己曾干下如此伤天害理的破事,像他那种巴不得自己形象完美如神的人未来日子还会好过吗?我爸确实没受到实质惩罚,可是在往后的日子,他再也无法获得心灵平静,他会一辈子活在混乱之中!」 刘煒无话可说,他觉得远远不够又如何?不管是许陈明甄或者许岳群,没有人真正有资格去像许群卓实行制裁,许家唯一有权利讨要公道的只有死去的许泠。 「话说,许群卓让欧阳老师画了瑶池金母画像,也画了另一张女仙图……你知道欧阳老师还有没有绘製其他类似的作品?」 或许瑶池金母画像真的以莫名原因为许氏画廊带来滚滚钱财,不论画作的力量因何而起,本质上的不祥与罪恶无庸置疑,刘煒深怕这样罪恶满溢的画作不只两幅! 「欧阳老师后来去受洗了,再也不接宗教画。我认为他应该完全不知道顏料来歷,只是那时候年轻又穷,我爸给什么工作他就做什么工作。最近我爸让我接触了许氏画廊部份业务,我看过库存,没印象老师还画过类似画作!老师现在也只接风景画了,应该不至于造成问题。」 许岳群的保证让刘煒心中的忧虑稍稍降低,之于许家,他似乎没有其他能做的了 「我跟他等等要去急诊。」许岳群指了指黄思凯,「我对我爸能做的以及想做的都说完了!你呢?没意外应该就是你爸让我爸疯成这样,你又打算怎么处理你爸呢?」 许岳群的话听来挖苦,刘煒却从对方眼神中察觉不到一丝嘲讽,他看到的只有满满绝望与不甘。他恍悟许岳群的「不追究」,或许不是他畏惧改变,更不是娇生惯养不能接受富足生活有所变动,他的不追究,仅只是因为名叫许岳群的沙漏内容物已少得可怜,他若不抓紧残馀碎屑,留给他的只能是一具人形空壳。许岳群的询问,毫无讽刺,而是一种寄託,一种「我办不到,希望你能办到」的可悲祈求。 他拥有的有比许岳群多吗?没有吧!他有比许岳群聪明、更有能力吗?不!那么许岳群办不到的事情,自己又何德何能做到?若是幸运降临、神佛庇佑,他好运做到了,他又有把握一切都能迎向美好结局吗? 刘煒不知道。 第六章 07 07. 他还能做什么?刘煒觉得自己「反璞归真」,他是刚脱离子宫降生于世的婴儿,什么都不会,只能高举小小拳头,呜哇呜哇恳求旁人给予指令。 「处理我爸……我能怎么处理?这种连你都办不到的『大事』,你又怎么会觉得我可以?」 就算只是镀金,许群岳好歹也算含着金汤匙出生,名牌私立高中、中字辈大学,研究所念的还是世界百大!相比许岳群,刘煒觉得自己简直一事无成! 「如果没法做大事,把小事做好也能成大事……」黄思凯轻声道。 「不要跟我说又是你教练说的。」 「是我阿公说的啦!他做的小事就是吃饭,好好吃饭,所以他不只活到一百零二岁,还开了两间热炒店。」 「……很励志的案例。但我现在……很茫然,我觉得不管大事小事,我什么事都做不好!我甚至不知道现在的我能做的小事是什么。逼问我爸当年到底做了什么吗?这是小事吗?我不觉得我做得到!我不觉得我一个人就能让我爸开诚布公讲出真相。」 「一个人不行,那两个人呢?」许岳群仰躺在地,瞇起双眼直盯天花板。 「你要跟我去?你赶快去医院吧!」 「不是我,有更该跟你一起去的人。」许岳群转头,他的视线低,刘煒视线高,一人抬头、一人垂首,如果在一小时前这样的视线落差铁定会让两人打起来!「凭什么你躺着跟我说话」、「你又有几两重敢小瞧我」!若是从前的他们,对话只可能如此发展。然而一小时后的现在,他们心中想的只有如何配合对方。 「还有谁?」 「刘筱馨呀!我有自信比起你,我更了解她!她讨厌你,这点绝对没话说,但具体而言讨厌你到什么程度?我不觉得她讨厌你到巴不得你去死。」 「不,你不够了解她,刘筱馨还真的叫我去死过。」刘煒耸肩。 「你难道不曾喊过『饿死了』、『累死了』、『烦死了』?那你死了没?刘筱馨嘴巴很毒,但心也很软。她小时候是真的很恨你,可是人都这把年纪了,她早就知道刘阿姨的死不是你的错,只是那么多年过去,她早找不到合适理由与时机拉下脸跟你示好,只能继续跟你交相恶。」 「听起来我就是被人打巴掌还要主动说『我不在意,我们握手言和』?为什么都是我要把苦水往肚里吞?」 「你也可以吐出来呀!」黄思凯突然以极大音量插入话题。 「你就大方把对你姊的不满全对她说出来呀!你们是家人,现在还有能力对彼此说话,那个死去的许泠,什么都不能说了。」 许泠两个字让三个大男生瞬即缄默。 「许岳群,你真的不想替许泠申冤吗?」 「不想。」许岳群坚定道,「我不喜欢她,可是我没有对不起她!我们不算很亲的兄妹,但至少我从没有苛待过她!她死的时候不过三、四岁,我的人生没有她的日子比起曾跟她相处的日子多的太多,我甚至没法很清晰想起她的样子,说真的……我对她早就没有多馀的感情了。」 许岳群闔上双眼,不敢面对刘煒或者黄思凯的视线。 「我只想顾好我妈跟我自己。」 面对许岳群的坚持与决绝,刘煒知道自己没立场也没能力改变,他放弃挣扎!刘煒灰心地捞起人偶,一如往常打算将之塞进背包,就在这习以为常的动作中,他嗅到一丝不对劲。 最初只是稍有疑虑,当所有可能性串联,从点连接成线,再从线交织成网,疑虑不再甘于仅只猜测,名为必然的冠冕加身,疑虑获得肯定,问号成为句点。 「黄思凯……你还记得当初峰哥……不愿意让我靠近,对吧?」 「嗯!那时候真的挺吓人的!我其实也很怕,怕得想跑!但我忍住了!」 「你帮我把背包拿下来后,峰哥就不在抗拒我靠近了……峰哥会不会……不是觉得我可能会伤害他,而是害怕我背包里的东西?」 刘煒从背包中拿出旧书,一手抓着人偶,一手抓着旧书,表情茫然而绝望地看向黄思凯与许岳群。 「我当时背包里……除了手机与钱包,就是人偶、相框跟这本书,你们觉得……峰哥怕的会不会是这些?」 「书?什么书?」许岳群反问。 区区一本书理论上压根不会成为刘煒的怀疑名单,然而在知晓降灵仪式已遭刘衍峰破坏,人偶已不再是刘煒疑惧的对象。之于科学,刘煒向来予以崇敬而非畏惧。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书,但我老爸将这本书跟玉女头发一起收藏,我直觉这书大有来歷,所以顺手带走。难道峰哥看过这本书?」 随着回忆层层叠叠展现,被忽略的细节也为之浮现。对于自己的父亲刘正雄拥有多少能力,刘煒知之甚详!谎言说上一百遍仍不会成为事实,自欺欺人也不可能蒙蔽内心每个角落。刘煒深信刘正雄亦知道自己不可能真正行使神蹟,若他确实相信自己能做到,那必然不是因为自身能力,而是天时地利给予的机会。 玉女发束是天时,那么地利便是刘煒在那夜看见的诡异阵法、陌生咒语,刘正雄因缘际会得到的「仪式」让他坚信自己能完成不可能任务! 那么仪式从何而来? 刘煒抓起书,迅猛翻阅,书籍中有几个篇幅展现格外强烈的使用痕跡,他恐惧地检视内容。 第六章 08 08. 【●族女神图】 已查无此族,据考证应是●●族先祖。该族游牧而居。于●●年,自●●山挖掘出该族墓穴,依据穴中挖出之骸骨研判,该族有活人葬与活人献祭传统。 该族为母系社会,其族最高领袖为大祭司,祭司司掌祭仪,带领全族移居,享最高待遇。 该族信奉女神,左图为出土女神画像,女神极其华美。据出土文物推测,该族认为女神创造世界,职掌万物生长,送子佑民,亦主宰万民福禄,与后世道教地位最高女神瑶池金母形象相仿。●●遗址于祭坛内挖出●●●具遗骸,数量惊人,祝祷词充满●族恐惧女神召唤瘟疫、带来厄运,故献祭族人恳求女神庇护。 祝祷词翻译节录如下: 「崇敬之无上女神,我等虔诚跪拜祢的脚边,恳求祢停止祸患,恳求祢赐予我等好运,令我等丰衣足食,令我等无灾无厄。无上女神,我等献上●●●名生命,恳求祢观天下,以无上神力吓阻敌人,令敌人亡于惊惧,恳求祢杜绝滋扰性灵肉体之种种威胁。」 【召灵祕法】 此为流传于民间之祕法,相传为●王因痛失爱妻,命朝臣百姓贡献与灵魂交流、召唤灵魂返回人世之法。 ●镇百姓上贡此法,称此法能召唤亡魂。 所需材料如下:人血、充满灵感之物、供给灵魂凭依的媒介。 执行此法时需朗诵咒语:「伟哉眾神,慈爱眾生,咿兮呜哭,呜呼咕哭,咿颯喀颯,蘶蘶颯颯。」●王得此法大喜,然不明白「充满灵感之物」为何?●王追问贡献此法之人,此人竟幻化一阵云烟消失。 王不解,后由宫中负责释疑的智者解读祕法。「充满灵感之物」即能与神灵连结之物,此法应为仙人所赐,望●王能勤俭爱民,善待苍生,端正自身,崇尚神灵,以期未来能与神灵沟通,成为连结神灵之人,彼时王身与所戴之物即为充满灵感之物。 ●王就此终其一生施行德政,大举修寺,逢年节亲自带眾臣参拜。直至●王归天,●王皆未亲眼目睹神灵,却也不再提及爱妻。 后人道●王已放下俗欲,智者彼时的建言于解释之外,实则巧妙让●王成为贤王。 【●人顏料製法】 ●人祖居之地傍海,其族精于绘画,以画作换取难取物资。 据悉,●人画作精美源于其族善于观察,以及其族独特的顏料製作方法。 人製作顏料以树脂为底,或加入蛋黄,或加入扇贝,或加入兽血。 藏于●●博物馆之●人绘製《眾仙渡海图》,经仪器检视,确认其顏料混有人类血液。依据推测,可能源于●人绘製神灵图为表崇敬,画师会加入自身鲜血。人血胜于兽血,●人相信以此描绘之神灵图,凝聚力量,撼动万物,感动神灵,招致好运。 【●●石窟第147号壁画。】 壁画下方标註祥寧天女。祥寧天女为●●教护法女仙,女仙护佑眾生,赐福赐财。诚心供奉天女者,尽人事,天女必将给予福报。 第六章 09 09. 佚失部族崇拜的未知女神、祥寧天女、顏料製法、降灵仪式,随着书页上破损、无法彻底復原的图像与咒语一一展现,刘煒对于刘正雄确实指点过许群卓不再有所疑惑,版上钉丁的铁血事实让他无从质疑。 刘煒仔仔细细翻阅目录、检查内容,随着知悉细节越多,他感受到的无奈与黄或有增无减。 除去那些与他们所经歷怪事息息相关的诡异内容,旧书其馀篇章描述的不过是平凡的先民习俗,上至宗教传说下至常民生活,内容繁琐而广,既不特别诡异,也不刻意推崇怪力乱神,仅以研究角度纪载相关讯息 「……我爸竟然不是请欧阳老师画你家的瑶池金母,而是画了这个不知打哪来的女神?就是因为这个女神才让许氏画廊有今天的地位?」 「哪有这么神奇的画?真那么厉害,我也要找人画两张!最好能保佑我一路打进nba!」 刘煒盯着书页上无法看清原貌的远古女神,脑中反覆回忆那幅已然不復存的巨幅画作。他们相似却不尽相同,毕竟原始画作应是绘製于岩壁,凭藉现今修復技术亦无法恢復原貌。 远古的祥寧天女与未知女神图像,透过欧阳光的现代笔法重新展现,然而图像终究只是图像,祂们并非符咒上的特殊组合或者卢恩文字光凭图像就能庇佑,儘管确定来源,刘煒仍不能理解何以许群卓与吴老闆都能因供奉图像名利双收。 「不对!不是因为图!」刘煒脸色发白,「是顏料!是因为许氏画廊的母娘图头上那抹红使用了许泠的血製作,才让那幅画拥有神力!你们还记得吴老闆日记里曾提到绍馨人寿的女仙图比起许氏画廊母娘图差了一些吗?就是这个!不论女神或者祥寧天女两者都没有问题,有问题的地方出在顏料!」 「如果用这种方法製作出的顏料那么神奇,那个远古民族的画作应该有超强神力,不可能一张都找不到,更别说考古学家还无法考究出他们是哪支部族!这顏料若真有无上神力,他们早该称霸全世界而不是消失在歷史洪流!」 许岳群当下反驳,他的驳斥有凭有据,刘煒霎时不晓得如何反驳。 「会不会还有另一种可能?」 刘煒与许岳群双双看向黄思凯,黄思凯揉着肩膀慢条斯理讲出自己的独到见解。 「会不会是你们想得太难了?画廊的成功、人寿的成功,跟画呀、顏料都没有关係,纯粹只是运气好?喔!我觉得这样说也不太负责,说不定是他们很努力,所以他们才有后来的成果?」 黄思凯漫不经心的发言让许岳群与刘煒面面相覷。 由于际遇过于离奇,刘煒不得不往奇诡的可能思考,然而黄思凯随口见解让他重新回归思考本质。是啊!不论许群卓或者吴老闆,他们或许是比旁人更加富有,但他们没有人是一夕致富,无不是靠多年打拼才有今日成就。 他想起在刘家神坛中,不免看到一些满心期盼神祇垂怜赐予大富大贵的信徒,然而除了祈求外,他们没有付出更多努力,甚至不想改变充满怠惰的人生,信仰从来不可能弭平一切波折让人就此迈向康庄大道。 「或许是吧!我常看我老爸加班加到十一、二点!这不就更好笑了?他靠自己就能成功,何必害死许泠?」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塑造的是悲壮,做尽一切恶事只因有所图,到头来却发现安分守己度日也能获得同样结果,那得来的绝非悲壮,而是讽刺,甚至是蠢笨。 「替我查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许岳群的声音听来平静而无分毫起伏,他诚心拜託刘煒。 「我家就这样了……但你家不是,如果你还有能力让状况变好,我真心希望你有改变的勇气。至少……不要让这世界出现第二个许家。」 第七章 01 01. 「是……我们已经知道成分了。许氏画廊现在……有点状况,不严重,但……嗯,总之,许岳群会处理。齐姊姊,你不用赶着回来!我能自己处理。」 坐在计程车上的刘煒,终于接到齐可蕊姍姍来迟的报告电话。他没让齐可蕊知道早在她匯报检测结果前,人偶已将结果抢先透露,更没提到得知顏料成分许岳群已经「制裁」了画作。 坦白说,刘煒对于如何向刘正雄开口仍是没个底!他们本就不是关係亲暱的父子,如今他必须无视彼此间隐形的距离,要求对方坦白从宽,在「不可行」前,刘煒早已败于「不敢做」。 他下车,歷经两天重回熟悉的老旧公寓,天早入黑,街道空旷寂寥,从一楼往刘家神坛所处的五楼望去,沉重的红色灯笼以顏色彰显不存在热度,让刘家神坛显得神秘而令人畏惧。 背包装载的物件没有增减,刘煒却莫名觉得背包比离家时更重,重的彷彿让他无法带着那些离开刘家神坛的大大小小东西返家。 刘煒将背包卸下,以环抱的方式减轻双肩压力。或许是重心改变触发人偶的某项机制,在全然缄默的环境,人偶依旧开始动作。微小动静在极大的压力下变得不容小覷。刘煒捞出人偶,无奈盯着对方。 「你又想说什么?」 「我们离开许氏画廊了?」 「对,我们离开许氏画廊又回到刘家神坛。等等应该会先遇到刘筱馨,我还没想到该怎么跟她解释……如果要逼老爸说出当年的事,两个人比一个人有胜算,但我想不出如何让刘筱馨跟我同一阵线!许岳群说刘筱馨是刀子口豆腐心,我倒只看出刀子的部分。」 「可以是三个人,有间接当事人与当事人,相信会让真相更快水落石出。」 「三个人?你不会把自己算进去吧?你又不是人。」 「以狭义定义而言,现在的我确实不是人,但以广义而言,我也曾生而为人。」人偶顿了顿,「我曾经叫作许泠。」 许泠两个字在人偶脱口的瞬间,并未激起任何波澜。那就像素昧平生的路人擦身而过时随口说出一则旷世秘密,初闻无动于衷,细细咀嚼才会觉察箇中玄机。 当刘煒意识到自己听到什么,他的第一反应并非追问,而是如触电般一把将人偶往眼前楼梯拋出。人偶的橡胶身体撞上石砌楼梯,背部的隐密式匣门弹出,撞击力道过猛,藏在人偶体内的硬体零件弹出,牵着红绿电线悬掛体外。 这绝对是足以引发程式当机的「意外事故」,然而人偶却像没事一般,逕自于阶梯坐起身。人偶无法站立,只能坐在阶梯摇晃身躯。人偶的动作如最初僵硬,垂掛橡胶大腿右侧的零件带出一股弔诡而不自然的晃动感,宛如遭开肠破肚的人类无视拖曳身侧的肠子亦步亦趋前进。 刘家神坛位于的公寓建于七零年代,如今三十馀年过去,早已进入都更名单。石砌阶梯搭配过着红色塑胶布的扶手,昏暗的灯光让阶梯尽头笼罩于黑暗。蜿蜒的红色把手在微弱光源映照下如从顶部流洩的鲜血,瘫软的人偶在血痕陪伴下更显诡异。 「……你如果是许泠,刚刚在许氏画廊时,你怎么不承认?不,你不可能是许泠,你为什么要装成许泠?」 刘煒尽可能与人偶保持距离,他不认为人偶是许泠,他已经确认刘正雄的降灵仪式不可能成功!倘若仪式注定失败,人偶又为何要称呼自己是许泠? 「因为我哥哥不希望我是许泠。」 人偶安稳瘫在阶梯,没有进一步动作。 「我对我的母亲以及兄长毫无憎恨,我爱我的母亲,她是真正眷顾我的人。之于我的父亲……」 人偶驀然缄默,接着一股微弱但不至于忽视的奇妙声音自四面八方袭来。 刘煒曾听过这样的声音,他不记得是在哪里、在何时听到,那种声音像地底深处埋藏的数万隻螽斯收到暗示一齐鸣唱。那是属于大地的鼓动,是一种危险来临的詔示。 夏日的夜,仍带着光,不至于昏暗到令人迷失方向。在大地深处传来哀鸣的那瞬,天光霎是消散,浓黑不屑蚕食,以鲸吞之速盘据天幕,无垠无涯的玄色一口气取代习以为常的白,刘煒失去五感对世界的觉察,犹如被关进深渊束手无策。 他在无意识间滑坐在地。许群卓曾在醉酒间向吴老闆脱口抱怨许泠不祥、生来破财,如果人偶体内真的潜藏许泠灵魂,刘煒信了那番话!许泠不是人,不是平凡的灵魂,他是活生生的灾厄聚集体! 刘煒浑身颤抖,他睁大眼想釐清自己究竟仍在公寓外,还是被丢到了未知异次元?他无法从皮肤感受除了冷意外的线索,无法从双眼看见除了黑色外的色彩,听觉系统能捕捉的亦只有那难以言表的大地躁动,他不晓得自己还能用什么方法判断现况。 他从未如此惶恐,当刘煒蜷缩身躯打算尽可能防护自己免于受伤,人偶却未有进一步动作,人偶陷入弔诡地自问自答── 「他们凭什么掌握他人生死?他们……」 「不,不是。」 「我要问。」 「你当然可以问,但是……」 「我……」 人偶以毫无起伏的机器声音自我对话,语句破碎而无法连贯,刘煒仅能从人称转换辨别这是场「对话」。 「冷静。」 「我冷静够久。」 「不关他们的事。」 「我只是想知道。」 「你想让他们跟你一样吗?」 对话戛然终止。鸣动与漆黑缓缓退去,光线刺入空间,熟悉景色映入眼帘,知觉恢復,刘煒感受黏腻而冰冷的湿溽感覆盖每吋肌肤,他盯着坐在石梯的人偶,一动也不敢动。 「没事了,煒煒,暂时没事了。」 人偶的声音依旧呆版,却用从未使用的称呼呼唤刘煒。 刘煒的恐惧并未降低,他仍然与人偶维持安全距离。人偶没有视觉功能,刘煒所处的位子亦非监视器笼罩范围。人偶转头试图望向刘煒,些微的角度差使人偶更像以馀光窥视他。 「许泠下去了,我是妈妈,你别怕。」 第七章 02 02. 那阵呼唤未能降低刘煒的惊惧,他直觉驱使人偶运转的是程式或者许泠灵魂,对方必然透过学习成长,只是换了个方式尝试以最激烈的路线伤害他。 人类会因未知感到恐惧,更会因为未知侵犯残存的已知感到愤怒。母亲王宝娥是刘煒心灵仅存的净土,即便未曾真正与活生生的王宝娥相处,童年时陪伴他至今的幽微灵魂仍是刘煒最不欲人知的珍贵回忆,他不允许任何人事物以此作为武器。 「混帐东西!你别假装是我妈!」 管他是鬼魂还是应用程式!管他有超能力还是超距力!他胆敢提起老妈,我就敢让他消失!力量回归四肢,颤抖从全身集聚至牙关,愤怒驱使刘煒前进,此刻的他只想让人偶四分五裂。 「没大没小!就算你不曾听见我的声音,你难道没办法认出我吗?从你拿起手摇铃那刻,我就一直看着你,你没办法认出我是谁吗?」 人偶以呆版声音喝斥刘煒,儘管人偶的声音依旧没有浮现任何辨识度,与王宝娥之间的关键讯息依旧令刘煒停下步伐。 没办法前进、翻身,只能被困在木製婴儿床挥动短胖小手的记忆油然浮现。刘煒忆起王宝娥站在床边担忧望向自己的脸,想起每每与刘筱馨斗嘴时,王宝娥总是站在门口伤感凝视自己……。枝微末节的相处点滴涌现,他不能肯定与自己交谈的究竟是王宝娥,还是「未知」对自己的另一种戏耍。 「我没有太多时间,许泠的力量即将失控,在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不会放手。」 「许泠……究竟想要什么?」刘煒愣愣反问。 「真相。或者说……最少也要是真相,再多的……恐怕我们无法负担。」 无法负担四个字勾起刘煒极致的恐惧。如果人偶体内有着许泠的灵魂,刘煒着实见识过对方的厉害!他不肯定许泠能做到什么,他能肯定的是不论许泠确切能做到什么,那都是他无法招架的灾厄。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你不能肯定我是谁,但我没有时间。一个问题,向我提出一个问题,让我证明我是谁。」 那是一种羈绊的证明,更像一场挑战。刘煒除了应战外,没有更好的选择。 「……如果你是老妈,你应该知道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况。」 「这个答案有歧异,严格来说我们有两回『最后一次』见面。一次是你踩到筱馨的零件想要筱馨向你道歉。一次是……正雄召灵,我为了保护许泠不得不让自己也进入人偶。那一次,我看到你,但你可能没看到我。」 人偶提及的画面,刘煒歷歷在目,那些画面除了他与王宝娥外,他坚信没有其他人、甚至是不可能的存在得以触摸,他总算确定人偶体内究竟是谁。 「老、老妈?」 刘煒不愿承认,但除此之外,他不认为还有其他可能。他几乎必须压抑四肢的颤动才有办法走向人偶,刘煒有些犹豫,双臂半张,最后他屈服于衝动,蹲下身紧紧抱住人偶。 他当然梦想过能与王宝娥有所肢体接触,他渴望被父母拥入怀中,而他确实梦想成真,却感受不到体温、心跳或者吐息,只能感受塑胶气味与不成比例的体积感。 「你辛苦了。」 王宝娥不多做解释,生冷的语气吐露为人母亲能以最短字汇表达的温暖。 「我时间不多,许泠没给我太多时间,我需要向你以及筱馨快速解释你们即将面对的问题。」 「所以刘筱馨的人工智慧会啟动不是因为程式,而是因为老妈跟许泠的灵魂?你怎么会跟许泠的灵魂在一块?」 「正确地说,人偶会啟动是因为程式、许泠与我三者。许泠因为正雄的仪式被捲入人偶之中,我为了制止仪式,不慎也被捲入人偶内。以科学角度,灵魂其实可以被解读为『能量』,筱馨的晶片因为能量超载进而活化。程式啟动,而被捲入人偶体内的我们获得不同于生前的『实体』,自然无法在第一时间掌控,因此人偶起初确实是因应程式动作,但是随着许泠慢慢适应人偶,程式成为辅助,许泠的灵魂成为真正主导人偶的关键。」 刘煒扼腕,以数学逻辑而言,非a即b,他原先预设人偶不是因应程式就是因应灵魂而动,却没想过综合两者的可能。 「许泠是特别的孩子,可是『特别』是一把双面刃……我们把握时间,有些话我不能只对你,我也要对筱馨说。」 「可是……老妈你这个样子,刘筱馨不一定会……不一定会愿意听你说话。」 刘筱馨是谁?她可是不信鬼神又铁嘴的人!刘煒深信就算王宝娥说烂嘴,刘筱馨也只会认为一切是他精心策画的恶作剧!刘煒实在不愿意让王宝娥面对被爱女嘲讽、咒骂的人伦悲剧。 「我有办法让她相信我是谁。」 「不……老妈,我觉得你太乐观了。」 「放心!我可是你们姊弟俩的妈妈呀。」 王宝娥的话让刘煒再无拒绝的理由。 第七章 03 03. 刘家神坛内,没有香客,刘正雄与刘筱馨亦不在家。无人的神坛相当阴凉,线香特有的檀香气味将整座空间烘得陈旧。 神坛阴凉倒不至于冷,刘煒却莫名打了个哆嗦。他的目光不自觉飘向神桌上的瑶池金母神像,与许氏画廊画像相异的面貌庄严,或许是受许岳群激烈毁坏画作的行为影响,从小看到大的母娘面容竟多了份刘煒说不出的骇异,就像同样的瓶子,被人不知不觉间掉包内容物,即便外观相同,本质却是天差地别。 「筱馨通常都是七点左右回来。」王宝娥淡然道。 「你怎么知道……」刘煒咋舌,「也是,你当然知道,毕竟老妈一直都在神坛看着我们。」 「我很抱歉,我也希望自己能『真正』陪你们长大。」 「你有呀……你确实陪着我们长大。」 刘煒带着王宝娥回自己的寝室等待刘筱馨返家,他刻意打开所有灯,更是怕刘筱馨忽略他进而敞开房门。他抓紧时间与王宝娥说话。刘煒说了很多,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只要自己一直说话,母亲就不会离开」的念头让他不敢静下来,刘煒深怕只要自己一安静,王宝娥就会从人偶体体内离开,他只能回到不断自言自语的孤寂。 钥匙插入锁孔的噹噹声,生锈铁门遭外力推动,相对轻盈的脚步声让刘煒知悉──刘筱馨回来了。 屏住呼吸,一、二、三、四、五,从大门往内的五个步伐就能察觉神坛后方厨房有亮灯,厨房亮了表示有人在家。六、七、八、九、十,再五个跨步就能进入厨房中央,刘煒的房间最靠近楼梯,刘筱馨必然能从斜斜映射台阶的微弱灯光察觉刘煒的房间正亮着灯。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五个用力而急速地踩踏,刘筱馨翻过楼梯直奔刘煒的房间而来。 「刘煒!我的研究呢!」 刘筱馨如猎物被人硬从口中叼走的母狮,她的愤怒无须过度检视,任谁都能感受她即将爆裂的怒意。 闪电是先有亮光后有闷响,先视觉后听觉。刘筱馨不然,她先将怒火以声音传送,视觉则晚一步抵达,远方吼叫先一步抵达,接着她才一个箭步衝入刘煒的寝室。当威慑结束,刘筱馨才看到放置在刘煒身边的人偶。刘筱馨伸出双手夺回自己的研究。她将人偶抱在胸前谨慎检视,当刘筱馨察觉悬掛在人偶后背摇摇欲坠的线路时,她暂时停歇的怒火又获得燃剂重新燃烧。 刘筱馨气极了!她无法单纯用言语传达愤怒,她举起右手,打算用不留情面的攻击传达最直接的情绪。刘煒察觉她的动作,身子下意识蜷缩,以双手格档可能遭遇的突击。 「刘馨柚!」 王宝娥用刘煒从未听过的名字呼唤刘筱馨,刘筱馨的巴掌也因这个陌生名字停下。她睁大眼睛,嘴巴无法合拢,她无法理解自己听见什么,更无法控管表情。在接下来的数秒,她的表情以川剧变脸之姿飞快变化,从呆愣到空白,最后回归愤怒。 「该死的刘煒!你到底对我的研究做了什么!」 「刘馨柚,我在跟你说话,你不要牵扯别人,我是这样教你的吗?」 王宝娥不意外刘筱馨的反应,强硬要对方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 「你为什么知道我原本的名字?你怎么可能知道?你搞坏了我的研究!你为什么总是製造麻烦!」 刘筱馨抱着人偶狠瞪着刘煒。比起人偶体内有未知存在,她更愿意相信是自己的弟弟无意间得知某个名字,并让程式记住名字、组织语言,开啟一连串精湛骗局。 「因为你的两个名字都是我取的!刘馨柚,我确实没有足够时间教会你如何当个姊姊,但你忘记当时你是如何承诺我的吗?在那次我跌倒的时候。」 明明依然是没有起伏的电子音,刘筱馨亦不会因为人偶流畅的语句便对自己的研究產生违背毕生价值观的判断,然而一如当时如何向刘煒表明身分,王宝娥同样以仅有自己与刘筱馨才知道的祕密开起对话的桥樑。 「当初你在我肚子里时,我特别想吃柚子,柚柚听起来很可爱,我便决定你的名字里一定要有一个『柚』字!后来你阿公说你命中带火,名字有木部不好,要趁早改名。我不信这些,但你的牛脾气最终让我妥协,想着说不定改名能让你变得圆融一点。筱馨,就是要你凡事小心,不要意气用事。你阿公……确实很懂这些,难怪刘家神坛被他经营的有声有色。」 当王宝娥讲出旁人无从得知的陈旧岁月,刘煒能明显感受縈绕刘筱馨的满身戾气逐步消散,她显得不知所措。 那是刘煒不曾参与的「王宝娥与刘筱馨的人生」,纵然刘筱馨再蛮横不讲理,她也知道人偶口中的故事绝非区区刘煒一人得以杜撰。 她与刘煒一样选择相信最不可能的答案。 「……妈?爸……真的……召灵成功?」刘筱馨小心翼翼吐出问句。 「难道我还要将你三岁尿床还偷偷将被子塞到阳台的事情都说出来,你才能肯定我是谁?」 「不要说!」刘筱馨气急败坏用手遮住人偶的嘴巴,人偶的嘴巴只是虚设,发声全依靠腹部上的发声器,然而刘筱馨急起来连自己的设计细节都忘得一乾二净。 一听到刘筱馨三岁还会尿床,刘煒一时间没忍住笑了出来,整个人笑得抽搐,羞窘的刘筱馨抱着人偶朝刘煒挥拳。 「欸欸欸!你手里捧着老妈,你不怕摔着老妈吗?」 刘煒的规劝制止了刘筱馨的动作,她鼻孔放大,以喷火眼神瞪着对方。 「老妈,你看刘筱馨欺负我!她想打我!」 「直接叫姊姊名字,没大没小,该打。」 这种谁也不挺,各打五十大板的中立姿态,让姊弟俩同时笑出来。当他们听见彼此笑出声,才恍然察觉他们失笑的理由。 这不就是他们一直以来最想要的家庭关係?有一个不用毕恭毕敬、说话都要审慎用词却又不失威严的母亲,在孩子们起口角时不会以个人偏好偏袒其中一方。他们曾经离这个梦那么近,最后却失去了它。 「你们知道,我曾经死过不只一次吗?」 王宝娥的话题瞬即抓回我们两人的注意力。她没打算从孩子们身上得到答案,逕自说了下去。 「我确实是在生煒煒时离开你们,但其实在生柚柚时,我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医生说我的身体不适合再怀孕,但我真的很想要再有个孩子,想让馨柚有个弟弟,不想让你一个人。」 刘筱馨讶异地瞪大眼眸:「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要让你知道呢?是我们做父母的决定要生下你们,不论后续遭遇什么困难,都不该是你们的责任。你们唯一的责任就是必须在来到这个世界一直开开心心,努力学习,积极生活,直至你们也迈向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第七章 04 04. 刘筱馨与刘煒双双缄默,他们既不开心,唯一积极的或许只有积极憎恨对方,王宝娥拚死生下他们,他们却无不活得愧对母亲期许。 「不讳言,正雄想要刘家神坛有继承人这点确实影响了我,但说到底最终还是我自己选择要怀上煒煒,是我自己决定要生下煒煒。可惜我的身体不适合,也恰好遇上最差结果,最后不幸离开了你们。」 人偶抬头,王宝娥以没有视觉功能的脸面对着刘筱馨。 「你怪煒煒完全不合理,这么多年我看着你的所作所为,你对得起『姊姊』两个字吗?你忘记当年你对我的承诺吗?」 「什么承诺?」刘煒狐疑道。 「怀孕初期,我孕吐很厉害,中期时症状稍微减缓,然而我是高龄孕妇,为了安全,我绝大部分时间都要卧床休息。那一天是柚柚的国小恳亲会,我真的太不舒服,不得不缺席。柚柚很生气,回到家后不肯跟我说话,晚上肚子饿也不说,自己搬了椅子踩上去打算从厨头柜拿泡麵。她没踩稳,直接往后摔,我刚好起床装水,看到柚柚摔下来,我想都没想直接扑了过去。我接住了她,但摔着肚子里的你,我痛到无法起身。」王宝娥顿了顿,「接下来的事,是不是应该由柚柚你自己说?」 刘筱馨展现未曾出现在刘煒记忆中的模样,她不再维持平日浑身刺的武装模样,她情绪溃堤,止不住的眼泪让她的妆容斑驳,此刻的刘筱馨看来脆弱却真实。 「妈说……她今天不顾一切保护我,甚至忽略了弟弟,我……将来也要不顾一切保护弟弟。」 「是呀!你答应了我,但你做到了吗?这么多年来,我从未离开刘家神坛,即便你看不见我,我也一直关注你的成长。你觉得你确实尽到『姊姊』的职责了吗?」 刘筱馨无法辩驳,她的脸胀得通红。 又不是生死大仇,说到底刘煒与刘筱馨就是因为王宝娥的离去结怨,如今王宝娥以另一种形式回来,刘煒对刘筱馨的反感随之消散,更因为他得知王宝娥一直将刘筱馨乖戾行为看在眼里,倒是意外同情起对方。 毕竟没有人想在自己思念的人面前展现负面形象。 「那、那个……其实我还好,那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不在意了。」 当刘煒说出自己不在意时,眼泪居然自打脸一般掉落,他赫然察觉其实他远比自己想像的更加在意!一股极其强烈的衝动涌上脑门,刘煒一头热不再隐藏,如黄思凯建议吐露多年苦水。 「才怪!这么多年你除了欺负我你到底还做了什么?你总是怪我害死老妈,我愿意吗?你只顾着当受害者,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你看过老妈、阿公,你甚至曾经跟老爸与老妈一起出去玩!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从出生就是一个人!」 刘煒用寥寥数句总结自己二十馀年的人生。怒吼完,他也感到无比羞窘,他没有浮夸自己的感受,但要在刘筱馨与王宝娥面前宣洩自己的真实情绪,对他这样的大男孩仍过于尷尬。刘煒用手背飞快擦拭眼泪,赶忙转移话题。 「许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以前从没看过许泠,老妈你为什么会跟许泠一起被老爸召入人偶内?」 「你先将你们在许氏画廊的经歷,重点告诉柚柚,她必须先知道前因后果,我才好告诉你们我知道的部分。」 刘煒简洁扼要将自己看见许泠随光被捲入人偶体内,进而怀疑人工智慧的啟动并非因应程式而是可能源于降灵说起,一路说到自己在找白和维的路上遭遇到连环祸事,讲述完于绍馨人寿读到的吴老闆日记后,故事终于来到许氏画廊。 「天吶!许泠居然是因为许叔叔才死?我一直觉得许叔叔不是好人,他太市侩!每次见到我都问我能不能为他的艺术家免费提供关于多媒体的技术支援?我没想到他竟然坏成这样!」 「许泠过世的时候,她还太小,她不明白自己遭遇什么。随着那么多年过去,她渐渐知悉一切。许泠是身带天命的孩子,她这生必然会有一番惊人成就,偏偏群卓错将珍珠当凡石、错误觉得许泠会挡许家财路……说真的,真挡了又如何?为孩子披荆斩棘、扭转劣势不就是父母的职责吗?」 「许泠……我对她的印象不深,毕竟那时候我还很小,我也没兴趣找更小的她玩。」刘筱馨低着头回忆过去,「不哭不闹,她是很乖啦!但就很闷呀!感觉她什么都懂,只是不想跟我们一般见识。后来我懒得找她,到许家也只是找岳群玩。没几年,许家发生大火,许泠死在火场,我其实有点愧咎,想说如果在她生前能多陪她玩,她或许不会走的这么孤单。」 「乖巧」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安安静静,情绪不起任何波澜,完美办妥父母长辈交办的任何事项?对于「乖巧」,刘煒知之甚详,毕竟「乖巧」是一无所成的他唯一能向外人展现的优点。然而这样的优点在同儕间反倒成为缺点,又有谁会想跟一个「闷葫芦」一块玩耍呢?若非有线上游戏、有黄思凯,刘煒不晓得自己会活得多么孤独?生命时间永远歇止在三岁的许泠,生前没有足够智识畅游网路世界,身边的刘筱馨与许岳群又不懂得如何与之相处,刘煒的生命轨跡确实未曾与许泠有所交集,但他对于对方的孤独知之甚详,甚至觉得自己共感的恐怕不及许泠感受到的万分之一。 「你们阿公当年算过,许泠命中带有火劫,但他怕造成许家恐慌,就只跟我们夫妻俩说了。我本来就不信这套,因此没告诉明甄。后来……我先走了,我一直待在刘家神坛,再不久……许泠也来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理解许泠的死亡秘密。」 「对了!为什么许泠会待在我们家?」 这么多年以来,刘煒多少看过形形色色游走世间的灵魂,他无法听见灵魂们说什么,但几经观察,刘煒察觉灵魂会逗留在他们生前最为熟悉、最有连结的地方。对于许泠,刘家神坛的连结绝对没有许氏画廊更深,从刘筱馨的话研判,许泠生前更是不可能独自到过刘家神坛,刘煒无法看出许泠与神坛的联系。 「我也不知道,当我看到许泠出现在刘家神坛,我也是相当讶异!我虽然不明白许泠为什么出现在刘家神坛,但许泠毕竟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因此我带着他、陪伴着他。灵魂也会成长,随着时间过去,许泠的心智年龄所成长,他告诉我是群卓让他到画廊……。」 死后便来到刘家神坛?这么多年来我竟然都没有察觉许泠的存在?刘煒打了个寒颤。脑海浮现许陈明甄每每于济事的恳求与失落,以及许群卓无微不至的呵护,他不知道身在现场的许泠是如何看待一切。 「我大致懂了。老妈跟许泠都待在刘家神坛很久了,可是我不懂的是……峰哥明明用齐姊姊的头发成功掉包玉女发束,召灵仪式从一开始的材料收集就失败,仪式理论上不可能成功,但老爸却做到了!这是为什么呢?」 「召灵仪式会成功是因为你呀!是因为你,还有柚柚的人偶,两个条件结合才让召灵仪式成功。」 王宝娥的回答让姊弟俩双双摸不着头绪。 「还记得你不小心踩到柚柚掉落在外的晶片吗?晶片上沾到你的血,柚柚又将晶片放入人偶体内。你的血取代被掉包的玉女发束,满足了『灵物』的条件。」 第七章 05 05. 刘煒知道自己生来有神通,如果「灵物」的定义是拥有神力、灵力的物件,那么自己的血确实打了个擦边球! 太荒谬了!峰哥费尽心思、不惜与相爱的齐姊姊分手也要破坏的仪式,居然被我意外满足前置作业?刘煒感到命运对自己开了天大玩笑。 「我的……时间不多,跟许泠一同待在人偶体内,他的存在不断压缩我剩下的时间。许泠的力量很强大,如果走上歧途,必然会造成相当大的危害。许泠能一直把持本心不至于堕落,是因为他深爱着明甄。」老妈稍作停顿,「我能做的不多了。」 王宝娥转动人偶的头,首先看往刘筱馨。 「我很抱歉没办法真正参与你生命中每个重要时刻……你考上大学、交了第一任男朋友、落榜时痛哭、考上心仪研究所,我都看到了,但我没办法实际去称讚你、鼓励你、安慰你……」 接着,她转向刘煒。 「虽然我一直陪着你,但你听不到我说的话,我们非常亲近也非常不亲近,很多时候……我很想再多告诉你一点,但我做不到。」 最后,王宝娥把头转正,以无视觉功能的眼睛同时看着姊弟俩。 「你们要好好珍惜彼此,我要你们知道……能成为家人真的是一件很不容易却也很幸福的事情。」 「家人」二字深深触及刘煒与刘筱馨,他们无声看往彼此,从来看不顺眼的脸,此时竟多了分往昔没有的熟悉。 然而,被「家人」二字深深触及的不只刘家姊弟二人,另一个无声看着一切的存在的心同样被家人二字碰撞,仅存的理性彷彿被切割,撕裂,最后碎裂成粉末消散。 被王宝娥暂时压制的许泠不再甘于潜伏,家人二字对他是把双面刃,刺伤了他,让他亟欲从王宝娥手上夺回主导权。 「许……许……许泠……要……出来了。」 王宝娥的电子声音变得断断续续,那种当机感令人骇然。 「你们要……找出……许泠……死亡的……真相……以及……他……留在……刘家神坛的……理由。」 人偶的身躯拼命晃动,当机感让刘筱馨不知所措,她惶恐的视线来回游走在人偶与刘煒身上。 刘煒再次感受命运对他的嘲弄,他的「视力」在此刻获得上天嘉勉,能力提升,他不再只能看见灵魂,更能看见灵魂的消散。随着人偶躯壳的颤动,刘煒看见微光由内而外消散,他不懂过于学术的专有名词,但他就是隐约知道那是王宝娥与世界的连结,是他母亲留在这里的凭依。 他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王宝娥在眼前消失!刘煒驀然想起黄思凯的篮球理论,经歷大小风波,他才真正察觉自己的篮框是什么,不是拨乱反正,不是寻求正义,而是透过一件只有自己能办到的事情证明自己的价值。 还有什么比让为自己而死的母亲远离第二次死亡更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呢? 「许泠!」刘煒发出他从不觉得能在自己身躯发出的高亢嗓音,「你是靠我的血才能降灵到人偶体内!那么你应该也能直接使用我的身体吧?人偶的身体哪有活人的身体好用?我的身体给你!你不要……」 音量从大转小,就如广播节目煒生被导播硬生生切断直接进入广告,刘煒那句「不要让我老妈再次消失」几乎成为难以捕捉的耳语。 是被刘煒感动,又或者是他的提议深具吸引力呢? 微弱光晕停止扩散,取而代之是一种更强烈的光喷发!光的强度非比寻常,集聚蓬勃的生命力,也展现了非比寻常的危险。 强光脱离人偶,以球体之姿朝刘煒袭来。 原来我才是篮框吗?在强光完全融入自己的身体以前,刘煒用仅存的意志调侃自己。 第七章 06 06. 刘煒读到相当深沉的无能为力,那是极深沉的爱与恨碰撞而生的矛盾情感,这是许泠的灵魂沉入体内时,他受到的最直接感触。 他觉得自己变得好奇怪,与许泠灵魂的角力,目前仍是刘煒佔了上风。他依旧可以凭藉自由意志掌控自己的肢体,但那种掌控感却不似往昔自如,好似被厚实棉被紧紧綑绑,充满诡异的隔阂感。 在感受深层情感、肢体的些微不受控后,下一个侵蚀刘煒的是属于许泠的记忆。 他看见许群卓对懵懵懂懂的许泠说到画廊午睡比较凉快,乖巧孩子对父母向来是听命行事,她跟着许群卓到画廊,更在许群卓指示下躲进储藏室。 舒适的空调让许泠沉沉睡去,她是被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灼热感惊醒。她看见一种会晃动的橙红色玩意爬满纸箱。许泠谨慎观察,伸出小手触碰,一股强烈的刺痛感惊惧了她。许泠本能跑往另一头,让自己尽可能远离那团橙红,她缩小自己,缩小再缩小,她紧张地盯着另一头,觉察橙红色不只善于攀爬,更善于吞噬,她看见父母珍藏的东西被一件件吃了下去。 只要推开储藏室的门,往外快速跨十步就能走到阶梯,只要越过阶梯就能回到一楼,一但踏上一楼,向大门跨二十步就能离开画廊!许泠对路线知之甚详,然而她却没有能力略过那股无法抗衡的炙热推开大门走向楼梯。 她很害怕,她不晓得自己能做什么,她想呼唤父母,然而许泠知道大呼小叫是不对的!她不敢喊出声,当她最终决定不再任由礼仪制约自己、应该纵心吶喊时,肿胀的喉头已无法发声,那团不停增长的橙红最终也吞噬了许泠,她与父母珍视的一切一起化为灰烬。 许泠死了,但她不明白自己死了,她以一种不能解释的混沌状态飘盪世间,既存在此,也存在彼,她不记得自己那聚而不散却又无法成形的魂体是何时回归人形,当她的意识从失序重返秩序,许泠发觉自己已身处刘家神坛。 她莫名惧怕这个熟悉的地方,她惧怕且厌恶桌上本应庄严不可侵犯的神像。 许泠很想离开,然而不论她如何努力,她都离不开这里。好在熟悉且亲切的王宝娥出现,许泠困惑而绝望的心终于获得舒缓。 她当然会成长,再笨的人也能随着时间长见识,何况是早慧的她? 许泠渐渐知悉何谓死亡,随着时间流逝亦能理解自己的死亡是受父亲巧计所害。她不确定许群卓为何要她死,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恨,儘管许泠最初连恨是什么样的情感也不能掌握,她只知道每当看见许群卓时,一种不亚于当时她经歷的热度会瞬间迸发在消失的胸腔,让她只想让触目所及的人事物同样消融在那种热度。 她心中的热度搭配上天赋异稟的能力,或许真有办法完成愿望,岁月如梭,许泠的恨没有为之消散,就算王宝娥苦口婆心开导她也没用。 真正禁錮许泠的恨,不是其他,而是她的母亲许陈明甄 每到夜间济事,许泠总会瑟缩角落凝视许陈明甄,她看见昔日高贵美丽的母亲不顾形象在眾人面前失态,她默然看着许陈明甄泪流满面的脸,心痛压抑愤怒,与毁灭截然相异的情感涌现,她希望许家能好好的,就算没有她也能好好的。 刘煒哭了,也许并非他的血才让许泠能现身,而是他们的意念无比相似。 将身体给许泠也没什么不行吧?刘煒不想死,但他也没有非得以「自己」的身分活下去的热情,若许泠能演绎一名优秀青年、让刘家人以他为荣,他又有什么理由不让许泠取代自己? 现在的他,既不是刘煒也不是许泠,或许因为现在的他综合了两种灵魂,刘煒既得到许泠的感应能力,同时又拥有可以执行的手脚!在许泠彻底融入体内后,他同样感受到许泠对神桌上一眾神像的恐惧。 刘煒仍掌控身体的主导权,他亦步亦趋走向神桌,随着距离接近,他赫然察觉心中那股怪异的闷胀感最主要来自神桌中央的瑶池金母像。 他伸手触碰,没有预计会发生的触电!但那种诡异感不减反升。刘煒没有直接触碰神像,而是以掌心绕着瑶池金母像感应,最后他发现掌心在靠近神像背部时那股怪异感受最为强烈。 刘煒相信神灵慈悲,会原谅自己的不敬之举!他伸手将整尊瑶池金母从神座取下,他将神像转到背面,一把掀开神像华丽的凤凰袍。刘煒看神像背部贴着一张圆形的金红色贴纸,一道天外飞来的意念驱使刘煒撕下贴纸。 贴纸封住的是一只圆形凹洞,圆洞内放着一些细碎哦材料,刘煒无法明确辨别所有物件,只能依稀看出其中有珍珠、玛瑙之类的宝石。儘管他无法辨认所有东西,然而这些东西的陈旧感一致,看得出来是被同时放入洞中,但在这些同质性如此高的细碎玩意内,却怪异有着一只夹链袋。夹链袋以红线捆至最小,刘煒取出它,抽开红线,让捲成束的夹链袋完全展开。 夹链袋内装着一堆细碎的黑色粉末,那是某种东西燃烧过后的馀烬。 刘煒终于晓得许泠为何会待在与之应无联系的刘家神坛。 原本与刘煒灵魂呈现巧妙平衡的外来灵魂,因为突如其来的真相炸裂桎梏,许泠反客为主,压制刘煒的意念,彻底掌控了整具身躯。 也在同一时间点,刘家神坛封闭的大门被人转动,拎着一袋啤酒的刘正雄恰好返家。 第七章 07 07. 看见暌违二日才返家的儿子,刘正雄第一个念头不是质问对方究竟去了哪里?率先引起他注意的是儿子竟将瑶池金母神自神座取下。 「你在搞什么!谁准你碰神像的!把母娘放回去!」刘正雄气急败坏吼道。 「碰!」 刘煒没有听从刘正雄的命令,他一把将神像从半空砸下,神像支离破碎,体内装载的物件也随之倾泻整地。 刘煒眼露凶光,乌黑眼瞳泛起些微红光,他一挥手,一股强大的衝击力袭上刘正雄,将他直接撞往后方墙壁。 「怎、怎么回事!」 宛如被钉在墙面,刘正雄只觉得全身被无形力量重重辗压,他无法挣脱这股力量,只能惊惧尖叫。 神坛温度骤升,火焰从热度凝聚成实体,烈火自四面八方迸生,以吞噬触目所及一切的威力迅猛包围刘家眾人。 「许泠!停下!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犹如噪音聚集体,王宝娥以那种荒腔走板的电子音嘶喊道。 「还有什么真相!」刘煒大喊,此刻的他已不再是刘煒,而是许泠。 「他们就是把『我』物尽其用!我是什么?我只是个东西吗?觉得我会挡许家财路时就把我处理掉,觉得我能生财又将我物尽其用?」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刘正雄牙关打颤,视线游移在人偶与儿子身上。他向来没有灵感,纯粹靠一张嘴胡诌,就算是这样的他也能觉察此刻发生在刘家神坛的超自然事件。 「在人偶体内的是妈,现在操控刘煒身体的是死去的许泠!你当年到底跟许叔说了什么,让许叔害死许泠?」刘筱馨哭花了脸,她对现况无能为力。 「柚柚,把我抱过去……让我跟正雄说。」 刘筱馨乖巧将人偶抱起,被无形力量压在墙上的刘正雄目瞪口呆看着。 「正雄。当年公公意外猝逝,你对我说你接下神坛只是为了服务社稷黎民,是想合境安康,你不求财不求名,只求岁月静好,只求你与我以及一双儿女都能平安幸福。你曾对我许下承诺,但你不仅没做到,还害许家发生人伦悲剧,你到底还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你真的是宝娥?我……召唤的应该是……许家……」 「你还敢提到我的名字!」 刘煒,正确来说是许泠,握紧拳头压重施加在刘正雄身上的力道。刘煒觉得身体好热,不是肾上腺素激增的那种可承受热度,他觉得自己的每吋肌肤就像被火燃烧,那种难以忍受的灼热疼痛,更让他体验了许泠当时眼睁睁看着自己步入死亡的恐惧。 「许泠!给我时间!让我问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给的时间还不够多吗!」许泠用着刘煒的声音大叫,「你要我等刘煒他们长大,你要我等母亲放下我,你要我等一切水落石出,你还要我等什么?等大火再一次吞噬我、我再次化为灰烬吗?」 许泠撕心裂肺的控诉让在场眾人不敢再有更进一步动作。被许泠压制在体内的刘煒首当其衝,感受许泠最直接而强烈的恨意与无奈。 王宝娥曾说许泠身带天命,是非常特别的孩子!刘煒无法洞察上天赋予许泠何种任务,此刻他只觉得许玲不再是具灵偶,而是货真价实的魔童,被命运与家庭逼迫成为可怖魔物的孩子。 他不能坐以待毙! 如果真有神灵、瑶池金母存在,他恳求慈悲的母娘给予自己力量,不用多,不用让他力挽狂澜,只要让他能暂时压制许泠、让父亲能说出自己当年种下何种恶果便罢!或许无人能承受真相,但既然因已然种下,恶果如何都要有人承担。 刘煒的每寸毛孔都被逼出冷汗,他将许泠想像成一种球体状的无形力量,他硬是用意志力将球体往体内压缩。他不晓得自己是否成功,直至被钉在墙上的刘正雄硬生生摔在地,他才确定自己确实争取到时间。 「……我……我们从许群卓已故的朋友……绍馨人寿的吴老闆那……得知……许群卓将许泠骗到画廊,让许泠意外惨死火场。许群卓更是用……许泠的遗体……製作了顏料,还将骨灰……放在母娘神像内。吴老闆说……许群卓会这么做……都是有人提点他……许泠生来坏许家风水。老爸,那个人是你吗?」 「绍馨的吴老闆?你是说……吴竞磊?阿磊死了?」 「回答问题!」刘筱馨尖叫,在她看来刘正雄的所有疑问都只是逃避最关键的部分──害死许泠的人到底是谁。 「正雄,你答应过我的事没有一件做到也罢,庸庸碌碌,得过且过也是一辈子,我只求你身体健康,无病无祸。我从不求你去攒真金白银,我只要你好好的,身体好,心眼也好,你为什么要去害人呢?正雄,如果当年我俩真有夫妻情分,你在孩子们、在许泠面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斩断明甄好不容易得到的母女情缘,为何让许群卓失心疯做出此等邪恶之事?」 王宝娥的声线仍旧是毫无起伏的电子音,但任谁都能从那不卑不亢的问句听出她有多么痛心疾首。 「还有那个命理协会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峰哥……峰哥离开我们家后就疯了,你到底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刘煒气喘吁吁道出沉寂已久的疑问。 刘正雄的眼神显得迷茫,刘煒在那样的神色中读到最真实的情绪──刘正雄并非逃避,他确实不明白自己面对的眾多控诉从何而来。 刘煒没有时间循序渐进,他不肯定自己能压制许泠多久!他必须让刘正雄确实觉察问题根本。 他想起了那本书。 「那本书!你跟玉女发束收在一块的书!书里头纪录了召灵仪式、顏料的製作方式,还有许氏画廊的女神画像!你为什么要让许群卓聘僱画家画了压根不是我们家瑶池金母的画像、为什么让他用许泠製作顏料?许泠在这,老妈也在这,真相就在你身上,你骗得了人但骗不了自己!老爸,你总跟信徒说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你当年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随着关键字一一浮现,尘封脑海的衰败记忆被外力串接。血色缓缓从刘正雄的脸上褪去,他的脸色惨白如橡胶人偶。 「群卓……群卓他是信了我的话?当年我失去宝娥,群卓又遇到假货,我们都很失意……我就随口说……有时候孩子不是来报恩也有可能是来坏家运,毕竟……宝娥也因为……孩子而过世。我没想过群卓会听进心里,我、我虽然很埋怨宝娥因为生產离世,但我知道……她真心想要孩子,我也一路看着……明甄四处求取生子偏方,我怎么可能希望许家出事?我不知道群卓竟信了我的话去害人呀!我若是知道又怎么会让他这么做!」 「那书呢!书的部分你怎么解释!」 「书……那书是爸留下来的,我想爸……天生有神通,一定是有过机缘。我……将书页佚失的部分拼凑齐全,群卓在领到保险金后重振画廊,还开了命理协会聘我当顾问,我……想要让自己与眾不同、想要有所本,就把书带给大家做参考。我认为书中提及的远古女神是瑶池金母的原型,群卓既然要供奉母娘画像,供奉最原始的形象理论上会比现今形象更为强大,因此我……我就建议他以书上形象绘製。顏料的事,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群卓竟然会用……自己的女儿完成配方。」 这是一场由无知与虚荣四手联弹谱写的哀伤乐章,刘正雄是最重要的指挥,然而他不懂乐理,只是凭直觉纵心挥舞双手,佯装知悉一切、主导一切。首席乐手的许群卓亟欲在舞台上展现自己,他对刘正雄模糊的手势感到迷惘,受重重压力干扰,他决定由与刘正雄过往相处的点滴拼凑出可能曲式,最后他自信完成演奏。 刘煒明显感受那颗压抑的想像球体正不停膨胀,他感受到许泠的崩溃,谁能接受自己的死亡全因旁人随口胡诌呢?然而刘煒知道那并非只是单纯的随口一说,而是对多方尝试无果、陷入无尽深渊的人递出的救命稻草,让对方即便知道荒唐也只能选择死死抓住。 「你发誓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当着妈跟许泠的面发誓你说的都是真的!」刘筱馨指着人偶痛心疾首道。 「我发誓我绝对没有想害人的念头!」刘正雄失声,「我……我只是想获得认可,让宝娥觉得嫁给我没错、让你们觉得我无所不能……我从没想过要害人!」 「可是我们从没需要过一个无所不能的父亲,就算许家破败,只要能携手与共,又有什么事是我们不能共同承担?你跟许群卓自始自终想的都不是这个家,而是自己。」 刘煒掉下眼泪,许泠趁这个节骨眼再次夺取他的身体。 第七章 08 08. 首先是如真空的沉默,连呼吸声都算过于高亢,眾人屏息看着刘煒,从他身躯蔓延的痛苦与恨意是如此无声无息,是一种比死更沉静的氛围。 黑白分明的眼眸在寂寥中受血丝佔据,刘煒的眼白呈现全然血红,他以一张无表情的脸环顾整座刘家神坛。 许泠掌控了刘煒的每寸神经,他真真正正回到这个世界。 「我想到了!就这样吧!虽然不是刘家人直接害死了我,虽然是我的父亲蠢到听信谗言…不,那连谗言都不算,只是随口胡说。对……我就因为一句玩笑话死了?对……我要惩罚刘家,要怎么惩罚呢?我要这具身体,只要我能重新活过来,你们亏欠我的自然也不算数。对,只要我能重新活过来……。」 这不是惩罚而是报復,被许泠困在体内的刘煒看透一切。许泠的情感过于丰沛却也矛盾,许泠恨透许群卓,却又碍于许陈明甄与许岳群二人无法动手復仇。刘煒猜想对方应是将许岳群的话听入心里,因此他的恨只能全数涌向刘家。 如果许群卓曾因各种猜忌认为许泠是拖垮许家的「魔童」,他的猜忌确实正确!然而这样的「魔童」究竟是因为本质使然还是被后天逼迫?是魔是佛都在一念之见。 或许许氏画廊这么多年来经营有道不光是靠许群卓的努力,亦有许泠冥冥之中的庇佑?刘煒有了全新思路,也许正因为许泠无法割捨许家,才在不自觉间庇佑了许家,许群卓感应箇中玄机,才会刻意将许泠的部分身体藏在刘家神坛,想透过种信徒的祝祷加强「神力」? 刘煒不怕交出身体!反正他的人生迄今未曾有过一丁点丰功伟业!若交出身体能让许泠消气换刘家平安,又未尝不可?但刘煒害怕就算他交出身体依旧无法终结许泠对刘家的报復,他害怕自己的付出、自己的人生,到头来仍是一场空。 「许泠,我求你别这样。你懂这跟刘煒一点关係也没有,全都是我们夫妻俩的错。」王宝娥哀求道。 「不关刘煒的事,那又关谁的事呢?对呀!谁都不关!就像许家的暂时衰败也不关我的事呀!不要刘煒?那么刘筱馨也可以!对呀!是女生的身体更好!」血红的眼眸极致彰显了许泠的疯狂。 「那我呢?」 匍匐在地的刘正雄赫然起身,颤抖地插入话题。 「在场所有人中,你最恨的应该是我吧?是我不经意的一句话让你经歷死亡,如此看来,你用我的身体不是更好?我在这世界算混的有头有脸,也存了点钱,比起刘煒,你用我的身体不适能活得更好吗?」 面对信眾总是侃侃而谈的意气风发神采重新回到刘正雄的脸,儘管他的发丝因汗水黏在额头、衬衫釦子掉落,外观狼狈不堪,他仍然再次成为在场目光焦点。这里是刘家神坛,一直是以刘正雄为中心的舞台,他有自信在这里成为唯一主角。 透过自己的眼睛与许泠的视线注视自己的父亲──那位乡镇间讚誉有佳的刘师父、那位在刘煒面前从未展现关怀的父亲、那位用满嘴谎言包装自己的男人。 刘煒忆起自己的父亲确实是名演技高超的骗子,但他的谎言自始至终从未以害人出发,他撒谎,每分每秒都活在谎言之中,却只是拙劣希望自己的谎话能让另一个人过得更好。 刘煒感受许泠正以灼热目光盯着自己的父亲,他突然感受四肢越渐轻松。许泠接受刘正雄的建议,他脱离刘煒的身躯,以强光之姿侵入刘正雄的身体。刘煒亲身体验过许泠的力量,他或许因为天赋神通能稍微与之抗衡,但刘正雄是彻头彻尾的凡夫俗子,许泠的侵蚀将是他无从抗衡的巨大力量。 光源渗入刘正雄体内,在光线完全与刘正雄融合之际,刘正雄兀自抬头,望向刘煒,望向刘筱馨,望向王宝娥。 「……对不起,我没有学过怎么当个好爸爸。 语音刚毕,刘正雄随即抓起人偶衝出刘家神坛。 刘煒的四肢痠软,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不论肌腱是否断裂,不论是否会影响未来行走,他知道自己此刻无论如何都要跟上刘正雄! 刘筱馨扶起刘煒,两人追着刘正雄的步伐大步迈进。刘正雄带着人偶往顶楼奔驰。 只需要爬过一层楼就能到达顶楼,不过数十阶!然而那区区几阶楼梯,此刻在刘煒的眼中、脚下变得不容小覷!不论他咬紧牙关的力道是不是即将崩碎牙床,不论他的肌腱是否即将断裂,刘煒仍旧无法抢在刘正雄前征服那座楼梯。 红色把手一路朝尽头奔驰,刘伟与刘筱馨气喘吁吁拔起双腿、放下双腿,当姊弟俩终于追上父亲,他们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刘正雄逕自衝向女儿墙,毫无迟疑翻了过去。 坠落。 终章 01 01. 刘正雄没有死。 自顶楼坠下的刘正雄,全身粉碎性骨折,刘煒只能在血泊中看见自己衰亡的父亲与碎裂的人偶,许泠与王宝娥的灵魂则不知去向。 他们以最快速度将刘正雄送到医院,与刘衍锋一样的乐寧医院。 刘正雄没有死,但也称不上活着,他陷入一种科学无法解释的状态,整具身体彷彿失去灵魂,就此陷入不会醒来的深度睡眠。 「老爸大概是觉得让许泠进到自己的身体,他再去死,就能彻底封印许泠了吧?」 刘煒看着躺在病床上全身插管的刘正雄,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作「父亲」。 「这就是他将人偶一併带走的理由?他怕如果没了自己,许泠就会回到人偶体内吗?」 「我不知道,也许是吧!不然没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释他的行为。我……不觉得老爸会伤害老妈。」 「妈跟……许泠真的都消失了吗?」 「我不知道。」 面对刘筱馨一个又一个无解问题,刘煒真的不知如何回答。 「许家还好吗?」 「许群卓将许氏画廊的经营权全权交给许岳群。许岳群说他已经跟许群卓摊牌,许群卓恳求他别将一切告诉乾妈。我不喜欢这样的发展,给许群卓的惩罚就这样?明明他才是始作俑者!」 这一连串灾难中,刘煒最无法原谅的就是自己过往的乾爹许群卓,刘正雄确实有错,但综观事实,刘正雄犯下的罪孽还不及许群卓的十分之一! 「可是我们没有证据,连人证也没有!许氏画廊大火过去太久了,早就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在法律上,没有证据就是无罪,我们再不喜欢也必须接受!而且……刘家着实亏欠许泠,亏欠许家。我们或许得接受事实就是如此,不是所有事情凭藉努力就能改变,就能往美好结局迈进。一切都到尽头了。」 刘筱馨话讲得既实际又无奈,话中的酸涩感让刘煒很不是滋味。 「我知道许岳群跟乾妈也是受害者,我如果硬要许群卓接受法律制裁,也是再让他们承受第二次伤害。」刘煒喃喃,他记得许岳群对他吐露的未来想像。 他真的什么都不能做吗?就这样任何始作俑者消遥法外? 刘煒看着沉睡的刘正雄,突然有了想法。 「如果法律无法制裁兇手,那么能制裁兇手的仅剩兇手自己吧……」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刘家神坛关门大吉了,你也不用再继承神坛,接下来你想作什么?」 「我打算先到许氏画廊打工赚点零用钱,乾妈现在离完全放下还差临门一脚,我会跟岳群好好开导乾妈。待一切尘埃落定后,我想重新考大学,我想念社工,未来帮助更多人。」 他没有忘记刘正雄,没有忘记刘衍峰,没有忘记齐可蕊,许多为此受伤的人,刘煒一个也没忘记。他或许无法真正给予这些人最实质的助益,但他相信自己可以比从前帮助更多人。 「我应该还是会照原计画继续专研人工智慧。我不会说以后就是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我们以前都没有依靠过彼此,以后也不用。」 刘筱馨维持一贯作风,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刘煒捉摸不定她的态度。 「但我会在你需要我的时候,站在你身边。」刘筱馨补述道。 他们不曾亲近,要在短时间内消弭数十年隔阂实属无稽之谈!但刘筱馨与刘煒已然没有仇视彼此的理由,他们或许仍无法成为一对关係紧密的姊弟,但他们不会再是同住一个屋簷下的陌生人。 「或许有一天……许泠原谅了老爸,老爸也原谅了自己,他就能醒过来了吧!到时候,我们、刘家又会是怎么个模样?」刘煒将刘正雄的瀏海推至一侧。 「我知道。我会在人工智慧界成为翘楚,你会是大学新鲜人,刘家则跟台湾千万个家庭一样,是个极其平凡但温暖的家庭。」 没有悬掛红色灯笼,不再是夜间人声鼎沸,没有瀰漫整座空间的檀香,只是老旧公寓之中平凡到不能更平凡的普通家庭。 「等事情都结束,我想用募资的力量,重啟刘家神坛。」刘煒突然道。 刘筱馨神色一惊,本想开口斥责刘煒,刘煒却抢先制止她。 「你不曾参与济事,没有真正看过那些信眾。信仰是股很强大的意念,能带给人们力量。只要不以之为恶,信仰能鼓舞很多人。老爸虽然是骗子,但我相信他的初衷是出自善意,而我想延续这股善念,而且监视它。我想延续刘家的歷史,但我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刘煒话讲得无比坚定。